039期主持人 | 尹清露
5月20日,媒體人“王左中右”發文《中文大約的确已經死了》,并用“絕絕子”、“小羊人”等流行詞彙來說明簡體中文變得越來越貧瘠和低幼化的現象,這篇文章很快在社交網絡上傳播開來,評論區也出現了褒貶不一的聲音。類似的觀點顯然不是首次出現,2019年,澎湃評論發文《用流行詞來概括這個時代,是危險的》,提醒我們流行語的有限性無法真正反映這個時代;2021年9月,新華每日電訊也在《拿什麼拯救被“梗”住的“文字失語者”》一文中指出,玩梗暴露了自身文化素質的低下,應該通過多讀書來豐富表達能力。
不可否認的是,某些流行詞彙确實會導緻感受上的無力,并消解掉話題的嚴肅性和思考空間。比較典型的例子是疫情初期,近兩千萬人直播觀看武漢火神山、雷神山醫院建造時出現過“嘔泥醬” “叉醬”這種拟人化施工機械的說法,忽視了真正在場的勞動工人。新聞傳播學教授王佳鵬則通過研究國内流行語本身的變遷指出,從2008年到2017年,網絡流行語的關注重點從公共事件轉向了娛樂調侃,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王左中右的觀點。
但是,把流行語等同于“低幼”或許并不準确。語言學學者胡範鑄曾提出,流行語不隻是高頻使用的詞語,也是一種“社會性述說”,代表着民間最深刻的聲音。同時,許多人盡皆知的“梗”在初期來自小衆文化群體,造梗是一種試圖用“黑話”在主流文化的縫隙建立認同感、保護自身草根圈子的做法,比如“yyds”就來自于英雄聯盟主播山泥若對另一名玩家Uzi的贊美,出圈的是極少數,更多梗仍留在圈子内部,與其糾結“中文是否死了”,讨論為什麼有些梗得到了傳播、而另一些沒有才更為關鍵。
一個必須承認的事實是,網絡流行語已經無可避免地影響到了日常表達,我們如何看待“中文已死”的說法?又如何理解流行語在國内近年來的變遷?
中文有屬于自身的活力,語言的變遷也是正常狀态
潘文捷:就像流行音樂的出現使得你不必是巴赫、貝多芬這樣的大師也能創作自己的音樂,也能享受“一起喵喵喵喵喵”的快樂,流行語也使得很多人能夠簡單明了地表達自己的情緒或者觀點。但是,隻有這樣的音樂或者語言是不行的,語言不隻是工具而已,還是一整套文化和思維方式。和時下流行的網絡神曲一樣,流行語簡單粗暴直接,又極其洗腦。我曾經參加一個網絡文學會議,會議上一些太太說,比起過去,現在很難看到有質量的讀者回應,大部分讀者往往刻闆地重複幾句話——“絕絕子”“yyds”“太太絕了”“給太太遞鍵盤”“給太太遞文具店”——似乎很難表達自己的想法。這讓我想起小學生時寫作文說“劉叔叔是個好人”,爸爸教育說,你反複說劉叔叔是好人有什麼用,應該用實際的例子來說明和論證劉叔叔好在哪個方面。過度使用流行語,是從豐富走向簡單,可能就會導緻最後喪失表達自我的能力。
徐魯青:有些流行語像“絕絕子”“yyds”大家似乎很反感,我倒覺得無所謂,這當然是一種很簡化的表達,但語言單一不是像那篇“中文已死”的文章裡說的,隻是因為這些“低齡詞”太流行,或者創造與使用這些詞的人都太年輕。暫且不論中文有沒有死,到底是什麼造成了趨同簡化的語言,我想背後是很複雜的,比如傳播媒介的改變、互聯網使用群體的變化、人們閑暇時間的減少、對詞彙的管控等等,它們任何一個都比“絕絕子”的影響更大。
詞語使用上我會有一些自糾機制,但主要是看認不認同一些表達,比如“大白”“小羊人”這類詞肯定會避免,還有一些戰争化用詞,比如“抗疫”我會盡量說“防疫”。以前順嘴了總是說“快遞小哥”,後來被人提醒快遞行業也有女性存在,之後就會注意改成“快遞員”,文字聊天要用到第三人稱代詞的時候,我會留意一下用Ta而不是他。生活裡時不時是要罵幾句髒話的,最近注意有朋友把“他媽的”改成“他爹的”,我覺得挺好,以後也罵“他爹的”。
林子人:之前采訪漢語言研究者鄭子甯時,我們聊過語言變遷速度過快是否應該值得警惕的問題,他認為漢語近百年的變化是很正常的狀态,我們無需過分擔憂。仔細想想,漢語可是一門使用者多達十數億的全球主要語言——除了中國人以外,漢語使用者還包括海外的華人社群和漢語學習者——它怎麼可能輕易就死掉呢?我覺得“中文已死”相關讨論的真正重點,應該是辨析形塑中文表達的結構性力量是什麼:究竟是這門語言自下而上地開始喪失生命力,還是其他原因讓我們顧左右而言他?
姜妍:我原以為絕大部分的流行語在短暫流行之後就會很快遠離我們的日常用語,但事實上好像也不全然如此。可能更快替換掉的是一些流行梗,比如2014年的時候也有諸如“人艱不拆”“喜大普奔 ”“男默女淚”“森麼仇森麼怨”“幹(sang)得(xin)漂(bing)亮(kuang)”“no zuo no die”這類伴随着流行梗的流行語非常火爆。同時我們也會發現,過了這麼多年,部分流行語已經和我們的語言融合在一起,變得很日常化了。有時候很難歸納總結說,什麼樣的流行語會駐留,什麼樣的會很快翻篇,語言有它自己生發生長的魅力與活力,也有它的自然篩選和沉澱。
遠離時政的當下,人們也仍在用流行語讨論公共性議題
姜妍:《咬文嚼字》雜志每年會評選出當年度的十大流行語,他們有三個選擇标準,分别是:時代價值、語言價值和社會價值。我今天剛好翻郵箱翻到2014年的流行語——頂層設計、新常态、打虎拍蠅、斷崖式、你懂的、斷舍離、失聯、神器、高大上、萌萌哒,過了差不多八九年再回看當時的流行語會覺得還蠻有趣的。
徐魯青:中文流行語的演變史可以很生動地反映出社會變遷。2014年中國新聞網有過一個統計提到,流行語中的社會類從2008年後開始占比下降,“2008年的網絡流行語有“打醬油”“很黃很暴力”“做俯卧撐”等;2009年有“躲貓貓”“被XX”等,占比都較高,2013年時政類網絡流行語比重已下降到14.3%。我還記得初中的時候,月考作文的命題是“我爸是李剛”,那一年“拼爹”和“二代”都是流行詞,2014年,作者統計到的時政類網絡流行語為零,并認為從此之後,網絡流行語開始呈現出“去時政化、娛樂化、個體化特征”。
林子人:我對魯青所說的網絡流行語開始呈現出“去時政化、娛樂化、個體化特征”有稍許不同的觀點。這兩年我印象最深刻的流行語是“内卷”。這是一個少見的,從學術圈出圈、由一個學術概念演變成全民都有深刻體認、廣泛使用并且代表了某種時代精神轉向的詞語。内卷最初由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用來描述爪哇島農業生産精細化的情況,于1980年代由曆史社會學家黃宗智引入國内學界,用來形容“沒有發展的增長”。而當内卷成為網絡流行語時,它的内涵被進一步引申為一種全民皆有但此前沒有哪個詞能夠精準概括的感受:從求學到求職,從買房到雞娃,人生的各個階段都面臨高度競争,但我們越來越無法确定,參與這場殘酷的競争遊戲是否能給我們換回相應的回報。
從大的趨勢來說,出于大環境改變的原因,流行語的确越來越遠離時政和公共事件,但我覺得這并不意味着人們不再在流行語中讨論具有公共性的議題,因為理解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我們在這個世界中處于什麼樣的位置一直是“剛需”。現在,可能那些從個體經驗生發出的流行語,會比從時政和公共事件中生發出的流行語更容易被公衆看到和傳播,因為我們發現它們往往也生動地捕捉到了某個社會群體的集體經驗。和“内卷”類似的,還有“996”“小鎮做題家”“考公”“上岸”等。這些詞一開始也都是網絡梗,但如今我們已經可以在主流輿論場中嚴肅地使用和讨論它們,因為它們的确反映了某種重要的社會變化。
尹清露:最近由于寫稿調研的原因,去逛了逛很久沒去的百度貼吧,聽來一個貼吧老哥用于自嘲的說法:“鼠鼠”,指代生活狀況不如意、生活環境極差、失去希望的人,就如同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一般。這種不管不顧、自暴自棄的态度(用時興的話說就是“擺爛”)很值得玩味,它無疑和當下競争激烈的環境、越來越有限的上升渠道有關。就像子人說的,從個體經驗中生發出的詞也可以具有公共性,大家樂于說“鼠鼠”和“擺爛”,也是由于它們喚起了潛藏在人們内心的絕望情緒。不過,雖然類似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環境的變化,其過于消極抵抗的意涵是否也讓它僅僅停留在了自我調侃,而難以進一步引入公共領域的讨論?這也是一個問題。
葉青:最近在追中國台灣地區的一檔選秀節目,視頻網站的評論區裡有好多我看不懂的網絡用語。我們的網絡用語常常是普通話的諧音和縮寫(地域或方言梗也有,但通俗流行的相對較少),通常大概還能猜出個幾分意思,但中國台灣地區不太一樣,大量的網絡用詞是圍繞閩南語衍生出來的,對于不會說閩南話的人來說,不查還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像是我看到有人評論說某位參賽選手很“8 9”,我還以為是什麼類似“996”的用法,誇贊這位選手8點起9點睡訓練很努力,搜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根本不是一回事。根據“鄉民(台灣地區對看熱鬧網民的稱呼)百科”的介紹,“8 9”是“八家将”的閩南語(八嘎囧)諧音,而“八家将”則是中國台灣地區的民俗文化,因為其部分組織成員與黑道有關聯,因此“8 9”指的是社會上不學無術的年輕人,有“流氓”“混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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