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為向董其昌求一張扇面小畫而不成,德高望重的老臣竟然怒發沖冠,向皇帝告禦狀。
此事發生在萬曆二十六年(1598)。此前,時任翰林院編修的董其昌,看上去仕途一馬平川,前景無限美好。是年,董其昌44歲,他的書法和繪畫造詣已受到了時人的普遍敬仰,市場上片紙難求。
不料想,就在這一年裡,董其昌遭遇到這位退休老臣的厲罵,“緻塵天聽”,連皇帝都收到抨擊董其昌的奏折,而這位老臣,就是大名鼎鼎的顧養謙。
正逢大好年華的董其昌受此打擊,精神抑郁起來,不得不辭官“奉旨以編修養病”,悻悻然回老家去了。離開京城的董其昌,鄉居20餘年,放浪江湖,直到萬曆皇帝去世之後,才以67歲高齡再度出山為官。
董其昌 臨倪瓒東崗草堂圖
一
告禦狀的退休老臣顧養謙,究竟何許人也,能有此等威力?
顧養謙(1537-1604),字益卿,号沖庵,南直隸通州(今江蘇南通城區柳家巷)人。嘉靖三十七年應天府中舉;嘉靖四十四年會試第127名會士,殿試二甲第44名進士,進工部觀政,十月授戶部山西司主事。從此以後的20年間,顧養謙轉戰在閩、粵、滇、浙等地,殺倭寇,剿土匪,平兵變,彈壓少數民族起義,為朝廷立下赫赫戰功。萬曆十一年(1583)升任山西按察司副使,整饬薊州兵備。時人沈明臣稱贊他:“誰道虎頭非将種?請纓從古是書生!”可鑒,以科舉獲得進士身份的顧養謙,不僅喜愛丹青,有顧虎頭(顧恺之)遺風,還能征善戰,戰功累累,已是軍界的一代卓越名将。他的知己、内閣首輔(民間稱為宰相)申時行稱贊他,“古所稱文武才,公實兼之。”
萬曆十三年(1585),在晚明重臣、吏部尚書楊巍的推薦下,49歲的顧養謙出任遼東巡撫5年,後又擢任為薊遼總督2年,兼任經略,打理朝鮮事務。他一生中之所以能對國家和曆史産生重大影響,均是因為在這風雲激蕩的遼東7年。首輔申時行對他十分倚重,稱顧養謙:“餘嘗屈指人才,以為國家一旦有急,能排大難出死力者,必公其人!”
作為鎮守遼東邊關的重臣,顧養謙最先察覺出努爾哈赤的政治野心。萬曆十五年十一月,他上疏曰:“努爾哈赤益驕為患”,這是《明神宗實錄》裡第一次出現努爾哈赤的名字。第二年,他仍在緊盯着努爾哈赤,揭露其兇悍與狡黠,稱其“建州黠酋也”,寫在他的一篇名為《論開原道臣王緘反覆贻禍疏》的奏折之中。
此時的努爾哈赤,剛剛擡頭,隻有“骁騎”數千人馬。顧養謙認為他對國家是個危險人物,上疏要剿滅他,免得以後養虎為患。而分巡遼陽的按察禦使王緘則主張懷柔撫順,認為努爾哈赤“奄奄垂斃”,不值得過于重視。性格耿直的顧養謙大聲疾呼:“倘聞者不察,謂開原之情形果爾,則邊事去矣!”他的上疏未能奏效,而且,禦史甚至還彈劾顧養謙,稱他誇張努爾哈赤的危險程度,目的是為“貪功徼賞”。努爾哈赤因此逃過緻命一劫,其實力如燎原之火,日益壯大起來。數年之後的萬曆十七年,努爾哈赤消滅了建州女真的最後一個對手完顔部,完成了對女真各部的統一,從此羽翼漸豐。
萬曆二十年(1592)3月,日本關白(攝政王)豐臣秀吉調動九個軍團共15萬人渡海至朝鮮作戰,拉開了萬曆年間的朝鮮戰争帷幕。同年8月,明軍主将李如松收複了平壤、開城,進攻漢城,戰況陷入對峙。受困的豐臣秀吉隻得派使節到北京城議和,于是明軍以勝利者的姿态也随後退兵。
萬曆二十一年(1593),時任薊遼總督的顧養謙,受命處理朝鮮戰争後事。這是他一生戎馬生涯最輝煌的時候。
即使在這一時刻,顧養謙仍然在警惕着努爾哈赤。據其碑文載,顧養謙于萬曆二十二年上疏禦敵新方案二萬言,曰:“國家患虜(指努爾哈赤)不患倭。倭不能越朝鮮犯中國,其勢不足畏,然自古禦夷,常以順逆為撫剿,權恩威而用之。”
萬曆二十三年(1595),國事糟亂,内争不休。許多官員要求國家對日戰争:一種意見是主動打擊日本,另一種建議則是繼續堅守朝鮮,但顧養謙卻始終堅持國内的利益高于一切,強調“臣以中國為全局,以朝鮮為局外”。他上疏說:“今言者率稱戰守,戰則不能(勝),必得志于倭(日本);守(朝鮮)則征兵遠戍,歲耗大司農金錢(每年消耗軍費)數十萬,疲中國力而代(他人)受其敝(衰敗)。令虜(努爾哈赤)得乘虛而入,非策也!”因皇上和大多數官員都不贊同他的觀點,是年正月,虛年60歲的顧養謙辭去官職,請求皇上“賜臣骸骨還鄉”。皇上準允其“在家調理”,至此他卸任了薊遼總督,始得衣錦還鄉。萬曆三十二年(1604)正月十二日,顧養謙壽終正寝,享年68歲。神宗萬曆皇帝下旨祭文,贊揚他在衛國戰争中是“東南之屏障”,賜谥号“襄敏”,贈兵部尚書,入祀鄉賢祠。申時行為其親撰碑文。如今國家畫院的著名國畫家顧平先生,正是顧養謙的後裔。
可是,像顧養謙這樣一位極其重要的曆史人物,在整部《明史》裡居然沒有他的小傳,以緻後人對他的了解甚少。到了今天,人們似乎已将他遺忘在浩渺的曆史長河之中。
導緻這種情況發生的原因,主要是源于清代修史的避諱制度。因為顧養謙是晚明忠臣,抗清名将,所以清代史官不僅在《明史》中未列其傳,《四庫全書》也不錄,甚至連顧養謙的著作《沖庵顧先生督府奏議》八卷、《益卿詩文全集》二十卷等全部被列為禁書,遭遇毀禁,至今隻《沖庵顧先生撫遼奏議》僥幸留存。
二
再說董其昌與顧養謙的沖突,發生在萬曆二十六年,此時顧督府已經為退休老人。而他倆的相識,緣于晚明傑出的思想家、“童心說”創始人李贽(1527—1602)。
當時,董其昌與好友如袁宏道三兄弟等成立了一個“蒲桃社”的文人小社團,經常在北京西郊崇國寺舉行活動。
董其昌在他的《容台别集》卷三中回憶說:“李卓吾(卓吾為李贽的号)與餘,以戊戌年春初一,見于都門外蘭若中。略投數語,即許莫逆。以為眼前諸子,惟君具真知見,某某皆不爾也。”所謂“蘭若”,本是梵語,佛教中意指“寂遠處”,這裡指的就是北京西郊崇國寺。
李贽一見董其昌,便許為莫逆知己,還誇贊董其昌說:在座的諸位,皆不如董其昌具有真知灼見。多年以後,董其昌念念不忘,仍在“至今愧其意”。
顧平作《顧養謙與退暢珠媚園》
顧養謙與李贽系多年好友,個性相近,都是耿直仗義之人,因此惺惺相惜。早在萬曆六年(1578),顧養謙任雲南按察司佥事時,李贽也在雲南,倆人引為知己,常常“辄夜分不忍别去”。李贽因言獲罪,常受到攻擊,而顧養謙給與的保護甚多。李贽則贊揚顧養謙是“具大有為之才,負大有為之氣,而時時見大有為之相”,因此來往頻繁。
顧養謙實為文人從戎的楷模。四歲時,他從鄞縣聞玉田先生受業。老師命句“雲雨昏燈易暗”,他對“雲過月還贈明”,一時成為佳話。顧養謙一生不僅喜歡作畫,而且也喜收藏,所以十分器重董其昌,曾托王承父向董其昌求畫,還給董其昌送來了扇面和禮品。禮品中包括他家鄉南通的土特産。
王承父即是晚明詩人王叔承(1537—1601),吳江人,曾是顧養謙的門下客座。王叔承與首輔王錫爵為好友,而王錫爵之子王衡與董其昌有手足之誼,故而系舊相識。
董其昌很是自傲,自認為這位老英雄顧養謙是個“馬上君子”,不願意為他畫上一筆,所以他隻為王承父畫了扇面,退還了顧養謙送來的扇子和禮品。但“馬上君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叫人頗費思量,難斷其意。或許是,顧家在南通建造江南名園“珠媚園”時,有過“求田問舍,殺人媚人,一生作惡業者”的坊間傳聞?為董其昌所不齒。
但是,董其昌因此卻得罪了顧養謙,惹下大禍。
顧養謙覺得自己受到侮辱,勃然大怒,随即上疏彈劾董其昌,指責他“雅善盤礡”,玩物喪志,整天隻知沉醉在書畫創作和鑒賞的遊戲之中,不思進取,而且“緻塵天聽”——就是顧老臣到皇帝那裡告了禦狀。顧養謙乃是本朝老英雄,名震朝野,人人都敬畏他。也可能,上疏告禦狀的“朝貴”并不是顧養謙本人,而是他的擁趸,在替老英雄抱打不平。
第二年,即萬曆二十七年(1599)的春天,悲憤滿腔的董其昌把這件事的原委,題寫在巨制《仿李營丘寒山圖》上,收錄在他自己生前審閱過的《容台集》内。
董其昌在畫上題詩道:
拈筆經營辋口居,心知餘習未全除。莫将枕漱閑家具,又入中山箧裡書。
此詩有序,曰:“餘自弱冠好寫元人山水,金門多暇,夢想家山,益習之。顧益卿開府遼陽,以兩箑(扇面)求畫,一為益卿,一為山人王承父。餘畫承父而返益卿扇簪裾,馬上君子未嘗得餘一筆。結念泉石,薄于宦情,頗得畫道之助。今年春,有朝貴疏餘雅善盤礴,緻塵天聽。餘聞之,亟令侍者剪吳绡縱廣丈許,秉燭寫李成《寒山圖》,經宿而就,遂題此詩。夫韓滉、燕肅、宋複古、蘇子瞻皆善畫,朝貴腹中無古今,固應不知,第以為罪案,但可曰‘不能遣餘習,偶被時人知’,如摩诘語耳。視此曹求田問舍,殺人媚人,一生作惡業者,何啻枭鳳!而妄下語乃爾耶!世必有能知者,餘亦何憾哉!”
正是受此打擊,董其昌産生了“金門多暇,夢想家山”“結念泉石,薄于宦情”的想法,準備逃離官場。而在重壓之下,《明史》上說董其昌“坐失執政意”,以病為由,辭官回家去了。
從此之後,董其昌再未見過李贽,而顧養謙也于六年後魂系歸去。(作者:孫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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