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詩劇《隻此青綠》劇照。2022年3月3日晚,該劇在海口巡演。 (王徐峰/圖)
演出太火爆買不到票?沒關系,“黃河票務”有機會!事後,關雎感歎,這貌似的機會,實則是一個個“坑”。
第一個坑是票價。關雎是北京一名普通的退休人士,2022年3月,他和老伴兒去海南旅遊,恰逢因春晚演出後大火的舞蹈詩劇《隻此青綠》在海南巡演,關雎便興緻勃勃上網買票。哪知《隻此青綠》早就在官方網站宣告售罄了。關雎不死心,繼續在網上尋票,搜索引擎第一條彈出這家名為“黃河票務”的票務平台,點進去顯示還有票。關雎滿心歡喜,買好兩張單價480元、共計960元的演出票,坐等演出開始,“豐富一下退休後的文化生活”。
哪知臨近演出,黃河票務卻遲遲未出票,左等右等,關雎等來了黃河票務的客服人員來電,對方稱,關雎之前購買的《隻此青綠》是稀缺票,若要出票,需要每張票額外支付700元,共計1400元的“服務費”才行。所謂的“服務費”接近原票價的兩倍,關雎覺得離譜,無法接受,于是提出了退票。
第二個坑就出現在退票環節。關雎以前也在其他票務平台買過票,遇到演出取消,申請退款,7個工作日内就會收到退款,但這一次,等待時間卻超出了他的想象。在他提出退款申請後,客服表示可以退票,但時長需要“15至60個正常工作日”,也就是說最長需要等待兩個多月。關雎覺得不合理,但也沒有别的辦法。到了6月,過了黃河票務當初承諾的最長退款時限,關雎仍沒有等來這筆退款。
另一位消費者譚華等待退款的時間更長。2020年12月2日,譚華在黃河票務平台購買了一張2980元的“2020-2021湖南衛視跨年演唱會”門票,臨近演出日期,黃河票務遲遲未配送門票,于是譚華申請了退款。過了60個工作日,譚華依然沒有收到退款,她開始在黃河票務App上投訴,但得到的回複總是“待處理訂單量較大,所有訂單需要财務核對清楚之後才可以退款”,曆時一年半,截至2022年7月,她依然沒有收到退款。
關雎走上了投訴維權的道路,這個過程也讓他覺得很鬧心。他多次聯系黃河票務的直屬監管機構河南省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對方對關雎的來電并不意外,原因是,關于黃河票務的舉報“太多了”。為此,南方周末記者緻電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五裡堡市場監管所求證,工作人員表示,僅2021年一年,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就收到了三千多起關于黃河票務的投訴,内容涉及票款溢價、退票難等問題,為此,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還安排了專員跟辦黃河票務投訴。截至2022年7月,有關黃河票務的投訴已經位居今年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收到的單體舉報量第二。“人數多,金額也大,即使放在全國,這樣的舉報量也是排在前面的。”該工作人員說。
面對持續、大量的投訴,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的做法令多位投訴者感到失望,他們并沒有對黃河票務進行處罰,統一的措辭是“我們隻能幫消費者或者舉報人,按照一個正常的途徑進行協調”。如此“放任”的理由是,“黃河票務仍在正常運轉,沒有出現注銷、跑路的狀況。”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消費者木子雲動過訴諸法院的念頭。2021年11月,由于在大麥、秀動等平台搶不到“2021跳飛船音樂節-廣州站”的門票,木子雲在黃河票務平台買了一張420元的音樂節門票,後來因為疫情原因,音樂節取消,木子雲隻能申請退款。可是時間過去三個月,退款依然不見蹤影。有人建議他去法院上訴追回票款,可是木子雲轉念一想,420元票款金額不算高,僅僅因為這樣就和一家票務公司對簿公堂,需要付出的各種成本太高,于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退款問題也不了了之。和木子雲持有相同想法的投訴者不在少數。
黃河票務并不是一家“野雞”公司,一位演出行業投資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事實上,黃河票務曾是全國演出行業二手市場業績排名前三的票務公司。來自天眼查的信息顯示,黃河票務隸屬于河南小票票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該公司成立于2016年7月14日,注冊資本為500萬元人民币,法定代表人為趙曉帥,目前該公司并未注銷,經營狀态為存續,其經營範圍包括票務代理、演出經紀服務、文化藝術交流活動策劃等多項業務。
是什麼原因讓一家業内業績領先的票務公司如今成了消費者眼中的“老賴”?而令關雎不滿的、超過票面價格近兩倍的“服務費”收費的理由又是什麼?是否合理?南方周末記者嘗試聯系黃河票務相關負責人尋求答案,但多次撥打客服電話均無人接聽,最終于2022年7月7日撥通了客服電話,對方表示,“上報領導之後,領導明确拒絕了采訪請求”。
溢價與明碼标價點開黃河票務App,會看到當期熱門演出推薦,一場演唱會因位置不同,分為不同檔次的票價,乍一看,這樣的操作跟大麥等票務平台差不多,但又有不同——很多消費者會忽略,黃河票務上的票價,顯示的是“訂金”或“預售價”。
消費者需要點開《黃河票務退換貨原則協議》的鍊接,才能看到對“訂金”的解釋,“訂金預購僅為您提供預先搶購的渠道而先行開放”,簡言之,黃河票務在其中充當了“中間商”——平台拿着消費者的預付款去各種渠道買票,票到手後,轉手溢價給消費者。該協議同時寫道,“最終票價=票面價格 服務費”,所謂的“服務費”,實際就是溢價。關雎購買的《隻此青綠》門票就是如此,他并未留意480元票價隻是訂金,客服電話通知他的最終票價1180元一張,溢價率近146%。
一位曾先後任職于大衆點評與貓眼,負責票務代理工作的互聯網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溢價票在演出行業十分常見,比《隻此青綠》更誇張的例子比比皆是。典型如《陳情令》演唱會,票面價格一千多元,在二手市場能被炒到一萬多元一張。
需要厘清的概念是,大麥、貓眼這樣的票務平台,屬于一級票務平台,受到演出協會、工商局等相關機構嚴格監管,必須按照票面價格出售,溢價出售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而摩天輪、票牛,包括黃河票務、大河票務這類票務平台,則屬于二級票務平台,市場的監管相對較弱,溢價空間也大。
熱門演出是市場上的香饽饽,不僅一級票務平台會想方設法拿到獨家代理權,大大小小的二級平台也會拼盡各種資源,如通過從主辦方、贊助商處溢價買票、雇人從官方渠道搶票等方式拿到演出門票,再轉手高價賣出。一位二級票務平台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21年,賴聲川導演的話劇《如夢之夢》在某地巡演,這場演出因有肖戰出演,當地承辦方直接每張票加價3000元一張賣給二手商,“狼多肉少,你(二手商)有客戶就要,但是怎麼可能沒有客戶?有大把的客戶要。”這位負責人說。
如果溢價票是允許存在的,那麼黃河票務被投訴的問題出在哪裡?以“2022逃跑計劃「夢中的你」上海站巡演”為例,摩天輪會在售票環節直接标明門票的官方價格和平台實際售價。一張票面價格為180元的門票,摩天輪上的售價是449元,同時在票價明細上注明,其中服務費是23元。與之相對應的,黃河票務平台上隻看得到“預售價”,即該演出的官方票價,實際售價并沒有明示,最終價格需要以“客服電話通知或短信通知為準”。
對于黃河票務的做法,北京市中聞(西安)律師事務所譚敏濤律師認為,這是“誤導和欺騙消費者”的行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相關規定,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應當明碼标價。”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演出票因為位置、供需等的不同,價格會有差異也正常,但是,價格差異不能成為企業不明碼标價的理由。黃河票務在出售演出門票時,故意将應該明碼标價的票面價格以訂金的方式替代,讓消費者以為支付的價格就是票面價格,其實,消費者支付的隻是訂金,後續消費者還要再支付不特定數額的補款,這種行為就屬于誤導和欺騙消費者。”譚敏濤解釋。
“各種問題都來了”相比溢價票,黃河票務更讓消費者诟病的,是退款難。
黃河票務在自行約定的退票協議中寫道,退款時限需“15至60個正常工作日”,而真正算下來,實際退款時間短則3個月,長則一年半,甚至更久。對此,譚敏濤律師認為,“這對消費者一點都不公平。”他表示,“消費者沒有實際消費,企業就應當及時向消費者退款,黃河票務的做法,等于變相使用消費者的資金,侵害了消費者的權益。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二十五條規定:消費者退貨的商品應當完好。經營者應當自收到退回商品之日起7日内返還消費者支付的商品價款。在黃河票務的案例中,消費者已經向平台提交了退款申請,這本身也不涉及退還商品,黃河票務即應在7日内退還消費者支付的價款。”
另一家同樣來自河南的票務代理公司大河票務,也因為退款問題一度被大量消費者投訴。與時是大河票務的一名股東,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給大河票務做過統計,2022年上半年,他們就接到了一千多起關于大河票務退款慢的投訴。不過,與黃河票務不同的是,大河票務如今的退款基本能做到7-20個工作日内完成。
與時回憶,變化是從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開始的。“疫情之前,我們運轉得非常好,天天演出不斷,活幹不完,也沒有客戶投訴。但自從疫情來了,加上2021年鄭州又遇‘7·20水災’,各種問題都來了。”他說。從大河票務的故事裡,可以一窺黃河票務的影子。
黃河票務被投訴的時間線與大河票務大緻重合。消費者木子雲回憶,他向消費者熱線12315投訴黃河票務遲遲不退款時,12315的回複就是:“因為疫情原因,黃河票務資金一直周轉不過來,所以不能給錢。”
與時表示,演出行業,因天氣等原因取消、延期演出的情況并不少見,但疫情之前,這樣的情況都是個案,消費者退款好解決,不會造成大量擠兌。可疫情一來就不一樣了。
與時形容像大河票務這樣的二級代理平台是演藝行業食物鍊的底端,“兩頭受氣”,“比如我們2020年訂了2021年的演出,票款付了,肯定要提前宣傳、要賣票。可是票賣出去了,突然有疫情了,告訴你延期了。這個圈裡的規則是,主辦方隻要不是取消,一般就不會退票款。但是消費者不行,消費者要退票款,他們不會等。這種大面積的擠兌,造成我們的資金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他說。
一般來講,一場演出取消、延期,受損失最大的是主辦方。傑斌是“流行金曲排行榜”創始人,他的公司“超級腦洞”是一場原本要在成都舉辦的“鲸音音樂嘉年華”的主辦方之一,這場集結了薛之謙、熱狗、二手玫瑰等藝人,有23支樂隊參演的音樂演出,因為疫情一再延期。傑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種延期的損失主要産生在宣傳、廣告和藝人變動方面。比如線上線下已經做了推廣,落地的廣告都投放了,或者一些人已經到這邊(原定演出城市)對接工作了,機票和酒店費用都在裡面。”他粗步估算,這樣一場中等規模的音樂嘉年華,如果沒有搭建舞台,損失大概在二三十萬元;如果已經搭好了舞台,損失會達一兩百萬元,而這些損失隻能算到支出成本裡,全由主辦方自己承擔。
傑斌表示,他們的演出一般隻跟像大麥、貓眼這樣的一級票務平台合作,這些票務平台并不會墊付票款給主辦方,他們的角色更像是主辦方的收銀台,門票售出後,隻需在演出結束後7個工作日内,将已售票款扣除票務平台應抽取的6%—8%的服務費後,餘下的錢打給主辦方即可,并不存在退票難的問題。
“倒掉的都是小蝦米。”與時感歎。據他了解,面向全國的二級票務平台,在高峰時期大大小小有上百家,如今還活着的,隻有30家左右。
雪上加霜的是,大河票務不僅代理演出,還代理全國一萬六千多家景區的門票。與時介紹,與景區的合作,大河票務采用的是預儲值模式,比如預先支付景區兩萬元,這兩萬元門票代賣完後,再繼續儲值。不同的景區,因熱門程度不同,預儲值在5萬-10萬元不等。單個景區的預儲值看上去不高,但加總後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疫情一來,各大景區紛紛關門歇業,票賣不出去,資金就無法回籠。“等于疫情一來,斷了我們所有的财路。”與時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每天還有流水一樣的花銷産生。“我們鄭州辦公室六百多平米,一百多名員工,上海、成都、深圳分公司,都是二三百平米。員工工資要開、社保要交,房租是一分錢也不會少的。疫情嚴重的時候、水災的時候、沒演出的時候,我們就一天天在辦公室坐着,或者在家裡躺着,睜眼閉眼都是錢。這三年是最難熬的。”與時說。無奈之下,他們隻能裁員。高峰時期,大河票務有兩三百号員工,如今隻剩四十來人。
“沒有一家票代公司真的想失去消費者”步入7月,與時看到了希望。在疫情反複沖擊之下,各地相關部門紛紛出台文化演藝、演出等相關補貼政策,通過減免文化建設費、專項資金補助等方式,給文旅演出市場纾困。演出市場進入緩慢恢複階段。
2022年7月7日,在延遲退款近八個月後,購買跳飛船音樂節門票的木子雲終于收到了黃河票務的420元退款,是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多位黃河票務投訴者中唯一回款的。黃河票務App上也上架了周傑倫世界巡回演唱會、張傑演唱會全國巡演等熱門演出。該平台似乎還探索出了“自救”新路,以兒童劇《三隻小豬》為例,黃河票務App上顯示,如果自己購票,一張金額為60-120元的門票,可以享受0.75元-2.5元的返現,如果分享朋友圈,還可以賺取0.45-1.5元的傭金,似乎想以此吸引更多的消費者。
不過,譚敏濤律師認為,黃河票務眼下的第一要務仍應是盡快處理堆積如山的退款申請。譚敏濤提醒,在已經存在消費者申請退款難問題的情況下,黃河票務依然對外出售門票,這樣的做法“已經涉嫌詐騙”。
而作為市場監管部門的鄭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譚敏濤認為其也應當有所作為,作出相應處罰,而不是隻讓消費者一味等待。他表示:“依照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六規定,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或者其他有關行政部門有權責令問題企業改正,可以根據情節單處或者并處警告、沒收違法所得、處以違法所得一倍以上十倍以下的罰款,沒有違法所得的,處以五十萬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的,責令停業整頓、吊銷營業執照。”
黃河票務、大河票務們還在退票還款的道路上繼續跋涉。與時說,“沒有一家票代公司真的想失去消費者,因為在票代行業裡,培養一個忠實的、黏性高的消費者粉絲非常難。”與時稱一直在想盡辦法籌措資金,就算貸款,想的都是如何盡快将退款還清。但是牽扯人數和金額太多,一二十人什麼都不幹,連軸加班一直幹都幹不完,“再遇上有人投訴,那就真是弄不過來了”。
這些票代公司的困境,折射出整個行業的困境,身處漩渦中的與時深有體會,他表示,自己願意站出來接受采訪,也是想“發發牢騷,這樣心裡也好受點兒”。
(應采訪者要求,關雎、木子雲、譚華、與時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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