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是春末時節，各地的春茶也已經上市，不管是獅峰山的龍井，還是東西洞庭山的碧螺春，都是值得一品的好茶。古時的人們，特别是那些士大夫文人，對于茶的鐘愛似乎一直都沒有減褪過。

按陸羽《茶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 巴山峽川的茶樹更有大到“兩人合抱者”；“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也就是春茶。至于喝茶的好處，自然是極多，“茶之為用”，“ 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支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說起來若有上面所說的這些不适的人們，喝點茶下肚，那就無異于醍醐甘露了。

古代有很多文人寫過關于茶的詩，李白、杜甫寫過，隻是杜甫的舒心日子實在沒過上幾天，寫喝茶的惬意光陰必然就少了，相關詩作隻有寥寥數首，以至于極推崇杜詩、又極愛喝茶的文人對杜甫誇茶的詩太少而有些怨言，“卻怪少陵客，曾無新句誇”。今天要說的這位士大夫文人不同，他雖然有不少倒黴的日子，但總體來說要比杜甫幸運得多。他就是白居易，我們就從他的3首茶詩中品他的雅趣人生。

一、朋友寄茶的答謝詩

白居易一生愛茶，顯然是茶之一道的行家，讀過《茶經》的朋友，應該對于喝茶的諸多講究，與步驟都有着一定的了解，若是論唐代幾位大家中，誰更對茶有更深的研究，恐怕非白居易莫屬了。他的詩文講求是“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一句話概括就是結合時事創作，他對于茶道同樣也不是泛泛而談，而自然是親手實踐得來的功夫。

唐·白居易·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

故園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

紅紙一封書後信，綠芽十片火前春。

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曲塵。

不及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别茶人。

這是一首平起首句起韻的七律，需要注意的是，首聯對句中“茗”在上聲二十四迥部，仄聲，與今天的普通話發音稍有區别，同時因各時期刻本不同，個别字詞存在差異，不再另行說明。

白居易于憲宗元和10年被貶為江州司馬，職務雖然低了，但他倒是清閑了起來，同時也應該說，這次的貶谪生涯算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他的詩作取材以及他的處事原則也變得與此前有所不同，這個我放在以後的文章中單獨讨論。但他成為江州司馬後喝茶的愛好倒是從未被抛下，這次就是時任蜀地忠州刺史的李景儉，在春茶上市後給他寄來的蜀茶。

這位李景儉也是一位性情中人，疏财尚氣又好喝酒，還是宗室子弟，祖父正是漢中王李瑀，而李瑀正是當年讓位給玄宗李隆基的“讓皇帝”李憲的兒子。李景儉也是坐罪遭貶後轉為忠州刺史，與元稹白居易交好，因此本詩首聯白居易才說“交親”的好友還記得新茶上市就給自己寄了過來。

中2聯講述自己煮茶的過程。火前春，說的是新茶“綠芽十片”的采制時間；火前，即寒食前；寒食，冬至後105日，一般在清明前1、2天，這一日禁火寒食，因此“火前春”，說的就是此茶采制與清明前，為明前茶。

魚眼，指的是煎茶的水初沸，《茶經》言，“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所以喝茶的水是要講究的，否則就“水老”了，不能喝了。

末，沫，即茶末，沫與饽都是茶葉制成的末，而且都是茶湯的精華，沫倒入水中後，“若綠錢浮于水湄”，是不是想想都覺得美？這還沒喝上茶，就已經讓人仿佛感受到詩人煮茶的茶香了。刀圭，刀頭圭角，原是量取丹藥的器具，這裡指舀取、攪動茶末的茶匙。

尾聯中“别茶人”，即甄别茶的人，自認是說白居易自己這個茶道中的行家裡手。而從這首詩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他不光喜歡喝茶，而且對于茶道的研究也已是少有人能及，就說杜甫，中年以後，在閑居蜀地之前，或者說即便算上那段日子，基本上也是颠沛流離，生活困窘，如何能夠要求他有這般閑情逸緻研究茶道？

二、自己種茶的詩人

白居易到了江州，官不大，事自然也不會多——即便公務再多，恐怕也不會阻止他尋找山野之趣吧，于是就到廬山的香爐峰下結廬而居，并開始自己開墾荒地，自建茶園，開溝引泉，不光茶葉可以自給自足，而且似乎還打算做成個買賣了，建成之後，白居易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唐·白居易·重題居東壁

長松樹下小溪頭，班鹿胎巾白布裘。

藥圃茶園為産業，野麋林鶴是交遊。

雲生澗戶衣裳潤，岚隐山廚火燭幽。

最愛一泉新引得，清泠屈曲繞階流。

這首詩完全展現了詩人享受山林野趣的悠然自得的心情。至于心情是不是真的這麼好，我們無法斷定，但在他轉任忠州刺史前是真的住在廬山草堂了。

想象一下，有山有水，有樹木有小溪，頭巾衣物都是就地取材簡單随意，成天侍弄藥圃茶園，又常常有麋鹿仙鶴在門前轉悠，山中雲霧環繞，整個兒的是一個人間仙境。并且，詩人還将山泉引到了自己門前，不光可以灌溉藥圃茶園，自己喝茶的時候也有了上好的泉水，說實話，似乎這些工作都是為了滿足大詩人的口腹之欲，又或者說，他找到一個地方，滿足了他自己能夠時時喝上茶，時時能喝上好茶的願望。

不知道是老天爺看不慣偉大的詩人白樂天成天在山野間耗盡自己的歲月，亦或是逐漸老成的他自此開始生命的輝煌歲月，他還沒有等到茶園給他産出新茶，就因宰相崔群力薦而獲得了轉運的機會：代替老友李景儉出任忠州刺史。

至于是不是茶道的日趨精湛，讓白居易越加顯得卓爾不群，這才重新開始升遷之路，我們不得而知，但從白居易這幾年的經曆來看，喝茶确實是件能夠怡情養性的好事情。

三、白居易的琴茶人生

白居易自轉赴忠州刺史任上，一年多後被召還京都，此後的人生算是深得經營人生的精髓，期間雖遇上多起變故，朝廷中也發生諸多事件，但詩人似乎對此逐漸了然于胸，不在執着于職位的升遷，從而也避免了許多波折。在這樣的情況下，白居易雖然更為老成，雖說常欲獨善其身，但兼濟天下的胸懷卻也并未減褪。

唐·白居易·琴茶

兀兀寄形群動内，陶陶任性一生間。

自抛官後春多夢，不讀書來老更閑。

琴裡知聞唯渌水，茶中故舊是蒙山。

窮通行止常相伴，難道吾今無往還？

不管怎麼說，白居易都是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文人，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心裡其實都還是裝着國家與社稷，哪裡是能夠說放棄就放棄的。這首詩是他辭官閑居東都所作，而他的作品一向以簡單直白著稱，這一首卻在尾聯透露了他真正的思想。

詩中說自己與芸芸衆生一般，在這世間生存，但一輩子随性和樂過得還比較舒坦，随後又說自己辭官之後生活更是悠閑自在，有了大把的時間花在自己鐘愛的事情上，比如可以聽自己喜歡的琴曲《渌水曲》，又能經常品到蒙山的茶，實在是逍遙不過了。這幾句充分顯現了白居易高雅的意趣，又足見其是一位極為随性的溫厚文人。

兀兀，這裡當為勞碌或碌碌無為意；寄形，寄托形體，依托于；陶陶，源自《詩經·國風·君子陽陽》之“君子陶陶”，意為和樂舒暢；蒙山，即蒙頂山，山上有茶園，又有蒙泉井，出産有貢茶。

“窮通行止常相伴，難道吾今無往還？”這一聯用今天的話解釋也很簡單：一般來說好的和壞的常常相伴随，難不成如今我就回不去了嗎？看似費解，其實聯想到此前白居易被貶谪期間寫下的“壯心徒許國，薄命不如人。才展淩雲翅，俄成失水鱗”這樣的句子要隐晦多了。

當初的白居易滿懷報國之心，因此言辭比今天這首詩要激烈得多，而如今這首詩的尾聯分明就暴露了，那就是白居易看起來是辭官，主要是不想參與朝廷的紛争，實際上卻依然想要能夠繼續為國效力，誰又說一個近60歲的老人就不能為國效力了呢？隻是形勢所逼罷了。

四、結語

白居易寫了不少關于茶的詩，但很多時候無須将那些作品一一鋪排到面前去品讀，正如今天隻是選出其中的3首詩作，我們就可以從中讀出詩人的意趣，以及他内心所隐藏着的一些可貴的地方。

今天的第1首詩，全文看起來就是在煮茶，然後是對老友寄茶表示謝意，實際上卻是表明白居易對于這份友情的重視：李景儉寄的茶一到，詩人就開始煮茶，說明他對老友寄贈的東西很在意，更何況是詩人最為喜愛的茶葉呢。尾聯“不及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别茶人”，說的是李景儉先寄給他是因為詩人懂茶，是表明李景儉對友情的重視，詩人這首贈詩顯然就為了表明自己同樣無比重視這份友情。

第2首詩則是詩人開始自己種植茶樹，建起了茶園，這是讓自己一個朝廷官員，變成了一位仙山上得道高人，其實同樣也是通過茶來表明自己的情懷。到最後這首《琴茶》時，詩人将琴與茶兩件都是代表雅趣的事物放在一起，就已經明白地進一步告訴世人自己的情懷到底是怎樣的。盡管如此，詩人在最後一聯依然帶着一絲失望，又帶着一絲希望，發出了仿佛喃喃自語的聲音：其實我還可以繼續為國效力。

這，就是白居易，一個意趣高雅的詩人，一位曆經挫折之後常常表明“窮則獨善其身”的士大夫文人，實際上卻永遠懷着一顆兼濟天下的赤誠之心的朝廷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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