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春天的話

總想起，當年離家的時刻。我們那麼熱愛故鄉，卻又不得不離開故鄉。叛逆嗎？忘本嗎？不，不是随便拔腳就走的，離開是有原因的。曆史的，現實的。因為故鄉在某個時期，确實還沒有一條通往溫飽的道路——至少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比如謀生與發展，比如說事業與機遇，比如追求與夢想。年輕時，更覺得，世界在遠處，生活在别處。于是，我們背起行囊走向他鄉。這一走就是一輩子啊！但，無論我們走到哪裡，故鄉永遠是我們的精神原鄉。當我回到故鄉時，我就回到了人生的老渡口，回到了靈魂的栖息地。我于是心潮激蕩，猶如湧動的雲朵，猶如奔騰的江河。我想起了詩人韓東的名句：“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愛一個活着的母親，其實是她活着時愛過我們。”一滴水中潛藏着江河湖海的浩瀚和深度。對于中學時代的同學，我始終傾注着純粹真摯的情感，一直懷有高度的尊重和敬意。前不久，我們在故鄉相聚。我們一起在陽光底下話故人、聊舊事，那些昔日影像就在太陽的光輝裡活潑地蒸騰起來。鮮明靈動，又帶有溫度。這種聚會和神聊，将記憶中的已經模糊的人事瞬間喚醒，并由此牽引出一系列與之有關的遐想和故事。包括青春，包括愛情，包括夢想。這些俗常中的人事無疑是瑣碎的，司空見慣的，然而又是人生中必然發生的。甚至是，包羅萬象的。一定要有熱愛生活的一顆平常心，才能發掘出那些有着獨特光輝的部分。那麼，熱愛生活的各個方面，珍惜生命，走得更遠。

這幾天陽光燦爛。草長莺飛，世界蓬勃。恰逢茶山開園，茶歌此起彼伏。草木人，就是個“茶”字。人在草木中，甘苦當自知。我們跟茶一樣，經風雨，受磨練，終于與人結緣，在命運中寄托了純真和愛。雖然内心的孤寂有如蒼山，但我們會始終愛着身邊那些至親至愛之人，直到生命盡頭。看啊，仿佛是春天的召喚，對愛的召喚，對美的召喚！一下子，那麼多的青草綠樹和各種花朵，特别是燦若朝霞的杜鵑，忽然就漫山漫嶺地鋪展開來。真是這樣的，愛和美從來就不是空洞的，也不抽象，更不盲目，而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我們要學會愛，對父母妻兒，對師長同學，對周圍所有人的愛。愛了也就美了。愛與美，從來就伴随着人類不斷生長發育，因而它是無限廣闊而豐富的。如同眼前的紅杜鵑，紅得就像那燃燒的火。在春天，歌唱愛是多麼自然，多麼快樂，多麼重要！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是一種永相好、長相報、愛到底的詩篇。愛有詩經的傳統，愛是偉大的感情。已故作家雷達說，同樣不可忽視的是，愛的匮乏，愛的缺席，也所在多有。我發現有時候，愛在最需要出現的時候，卻往往沒有出現，這不得不令人憾恨。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做一個有愛心而且永以為好的人，就會擁有春天，擁有愛的夢。

那時，少年不知愁滋味，心裡總是充滿了少年維特之煩惱。最煩的是，總有人教你怎麼走路。父母教你怎麼走，老師教你怎麼走。長大後，領導教你怎麼走，妻子或者丈夫教你怎麼走。幾乎每天都走着别人為你指引的路，自己的路消失在紅塵之中。終于老了，終于不需要别人安排也沒有必要去安排别人了。你自由自在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夢，活自己的那份日子。你并沒有迷路，因為你懂得：活着，就是勝利。一轉眼滄海變桑田，一轉眼少年變老年。誰還在時光的樹下等待那個故鄉的少年？誰還在光陰的故事裡回想起以前聽過的風、落過的雨、說過的話？誰還記得曾經的少年長大後拿起筆來悄悄地寫下歲月流逝的心情嗎？其實懷念往事是一種病。夢裡不老的紅顔，是不會随風而散的。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觸動人心的，不僅是故土故人故事，還有命運的變遷、人生的況味，以及對生活的思考。丘吉爾曾言：“你能看到多遠的過去，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

喜歡老歌，喜歡老歌中懷舊的味道。那是經受歲月磨砺而積澱下來的陳年老酒的味道。那許多過去了的，都會變成親切的回憶。走過的路，有苦有甜，有悲有喜，有平淡也有故事。一如山路十八彎，過了河，還有山。就像山裡漢子回首一笑，有什麼了不起的，十萬座大山都從腳底下走過！我聽見你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們是受俄羅斯文學藝術薫陶長大的一代人。當然，我愛俄羅斯。我愛她的山楂樹和紅莓花，愛她的三套車和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愛靜靜的頓河和哥薩克騎兵，愛普希金的詩歌和肖斯塔科維奇的圓舞曲以及芭蕾天鵝湖，特别愛那些在冰天雪地裡陪伴丈夫流放西伯利亞的妻子們。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陽光誰也不能壟斷。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陪伴我的愛人走向遠方。

曾經思索：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為什麼經久不衰？他給了我們偉大的啟示。堅強地活在當下，活在平凡的世界裡。隻要我們始終堅持做一個平凡的人，就會有一種貼心、熱心、開心的感覺，一種回到初心的感覺。尤其在困境當中，在不如意當中，以平常心對待命運的不公，就是特别堅強樂觀的一種生命的底色，其中也有期待苦盡甘來的微甜。杜甫有詩寫道：“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那麼，還是把面前這杯酒喝好吧。曾經說過也寫過，與我生命相關的四條河流，是清江、錦河、漳河、長江。自從定居三峽宜昌之後，那條大河，那條波浪寬的大河、稻花香的大河，就日夜不停地，從我的門口流過。流走的不是河水，而是生命的流程。雖然我不知道大河之源在哪裡，但是我知道它最終融入了大海。山那邊是海，海那邊還有海。我隻為一生受到了四條河流的滋養而感恩，尤其為擁有門口的河段而倍感幸運。流淌，生命不息地流淌，朝着夢想的大海。

春天就要走了，我在尋找自己的詩篇。都說是人生有三晃：一晃生了，一晃老了，一晃死了。這三晃雖然說起來很容易又簡單，其中包羅萬象，豐富、複雜、溫暖、美麗，也有殘酷、粗糙、寒冷、醜陋，卻是意味無窮，讓人無比貪戀的人生之旅。因此，又才有了好死不如賴活的說法。世間萬象變幻莫測，其實背後支撐的都是俗世中的人情和倫理。我曾經寫過這樣兩句詩：為什麼那些遠去的時光不會被遺忘，因為它從來都是我們夢境中最美麗的詩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轉眼就是暮春了。送别總是令人傷感，無論是送别親友還是送别時節。記得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嗎？老朋友向西告辭了武昌蛇山黃鶴矶上的黃鶴樓，要順流而下揚州了。現代流行歌曲重現古時情景：煙花三月是折不斷的柳，夢裡江南是喝不完的酒。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唱得多麼動聽，多麼貼心！依依惜别的心情，古今一樣。春去了，夏來了，又有什麼不好呢？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沉靜，同樣是把愛和美留在人間。

五月的鮮花開遍大地。我将參加湖北音樂家釆風團，走進五峰山區，在偏遠的土家山寨釆風創作。不管多遠，我的心始終牽挂着你們。什麼叫天涯，遠嘛。什麼叫思念，想嘛。愛一天又一天就是緣分嘛，你一條我一條就是感恩嘛，過一天美一天就是哲學嘛，走兩步是兩步就是開心嘛。蒼天厚土啊，替我祝福那些跟我一樣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的人吧，自在快活每一天！

都說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時間永遠不可逆轉。該流淌的讓它流淌，該積澱的讓它積澱，該說的話一定要說出來，該唱的歌一定要唱出來。在這篇散文中，我說的這些話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寫給春天的話，這是我在盡情歌唱。我的聲音雖然蒼老，卻是别人無法替代。我将用我一生的愛，面對春天那片豐腴的土地和盛開的花朵，自由自在地訴說。我們與春天砥砺前行，一起走向廣闊的世界。

作者簡介：甘茂華

甘茂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知名散文家，詞作家。曆任湖北作協理事，湖北流行音樂藝術委員會理事，宜昌市作協常務副主席。已出版各類文學著作13部，獲得湖北文學獎，湖北少數民族文學獎，湖北屈原文藝獎，國家文化部新人新作獎，全國冰心散文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重要獎項。散文集代表作巜鄂西風情錄》巜三峽人手記》巜這方水土》等。歌曲代表作《山裡的女人喊太陽》巜青灘的姐兒葉灘的妹》《清江畫廊土家妹》《敲起琴鼓勁逮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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