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自從搬離城市，自從住到郊外，酷暑的日子就不再是一味的折磨，就不需要再怎麼去熬，因為驚喜地發現即使在仲夏的日子裡，實際上貼近自然的生活裡也依舊點綴着很多美妙而舒适的時刻。

乃至第一次發現，最初的秋意竟然起于仲夏的清晨。

在被日漸推高的高溫達到頂點以後，在有大雨降溫之後，隻要氣溫開始後退，天空開始澄澈起來，秋意其實就已經彰顯出來。在這樣的日子裡，清晨的氣溫最低，光線最明媚，兩者相合就有了舒朗通透的秋意。這時候的秋意可能一閃而過，隻能持續一小會兒，但是畢竟是有，畢竟是在伏天裡最先抵達了你渾身上下的全部感受。

說起來難以令人置信，在伏天裡點綴着一些這樣的涼爽的日子，不僅不會出汗，甚至還有點冷。爽利與舒适的感覺一如秋天，這應該就是在酷暑裡先預演一次秋天，使在高溫裡掙紮的人不至于絕望的上天恩賜吧。誠惶誠恐，生怕稍縱即逝，每一分鐘都是如此讓人珍惜。

這樣的天氣很可能有賴于别的地方在下雨。如果是本地下雨，那等雨停之後的一天就是這樣秋意驟然而來的時候。

可惜的是，我又錯過了一場連陰雨後這個寶貴黃昏。這個黃昏讓華北平原像是西藏，讓霧霾散去澄澈如洗。空氣裡洋溢着海邊一般的宜人的濕潤，多變的雲在高遠起來的天空中遊走，撫慰着所有從高溫裡喜出望外地走出來的人。

誰也不敢奢望，不敢奢望燠熱不已的酷暑中點綴着這樣避暑勝地才有的好天氣，而恰恰在這個難得的傍晚，我不得不同一個人進了一個開着空調的昏暗飯店。在裡面吃飯的一個多小時中，外面美妙的黃昏已經過去了大半。

等回到家，回到窗前看書的好位置，天光已經不彰。無法閱讀了，用手機的光側照着，在筆記本上寫下以上這些記錄的文字，便是一種差強人意的補救措施吧。任何文字都是第二位的，終究還是不如在窗前直接收獲感受來得更好。

雨後的夜晚，難得的清涼中，讓人願意開了燈閱讀書寫，還一點都不出汗，像是在高山之巅，在大海之濱，像是在秋天。整個漫長的夏天裡，這樣的日子屈指可數，太過珍貴。

等再可能會有這樣的黃昏的好時候的日子，我就會推掉所有的應酬，趕緊向家裡趕，趕回來開了兩個方向的窗，就着窗外黃昏裡尚存的天光坐定了看書寫字，依然和春秋好氣溫時的任何一天一樣，生命裡的時間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極大的享受。

人在自然中，人在戶外一般的自然中，在一陣陣飄進來的土地植被氣息的撫慰下，幹什麼都好，尤其是看書寫字，最愉快。因為可以讓身心在現實和文字世界裡無縫銜接和轉換，會有既在現實裡又在想象中，現實和想象完美糅合在一起的雙重享受。

不知不覺裡有很多天沒有到過這樓頂窗前的好位置了。隻是覺着上面會熱，竟忘了臨窗看書寫字的妙處。這是一個家最讓人依依不舍的位置，它遠離塵嚣，如在山野。在山野裡連貫地閱讀書寫，氣定神閑，全神貫注。如果不是窗外的大地和山巒之色，就心無旁骛，不看手機，不看屏幕，這已經近乎奇迹。

夕陽落到山脊線上，在還沒有落到山的那一邊的時候，光線還是強烈的，其強烈程度甚至一如白天的任何其他時間。可幾秒鐘以後，它完全被山脊線擋住了，如秋天一般的清涼就立刻降臨了。爽利而舒爽，一定是哪裡又在下雨。

隻可惜從太陽落山到徹底天光消失進入夜晚，隻有半個多小時，要利用這半個多小時趕緊閱讀和書寫。還沒有黑下來，還有天光的時候，就先不開電腦，先坐到這個窗前的位置就着夕陽讀寫，享受生命在這又一天中于這個位置上的無上歡欣。

這段寶貴的時間，希望它能延長，延長到永不落幕。不過，那樣勢必也就沒有這麼可珍惜了。其可珍惜之處，恰恰在于其美好又短暫。因為短暫所以依依不舍，所以立刻就期待下一次。

在庸常的生活裡，一旦點綴上了這樣的期待，便有了一種不足與外人說的暗暗的愉快。它一定就是那種叫作幸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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