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研究《紅樓夢》,是地道的“胡說”,不過,那可不是胡說八道的“胡說”。至少,他從版本、考據入手,開辟了紅學研究的新天地。後世的研究者,在“胡說”的基礎上,也開展了許多有益的研究。
時下說紅樓,以劉心武影響最大。他的《紅樓夢探秘》系列我沒看過,隻知道他研究秦可卿有所心得,開創了“秦學”。平心而論,秦可卿确實值得研究,事實上,我一直以為一部石頭記,最值得關注的就是兩個女孩子:可卿與妙玉。
對劉心武的“秦學”,我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對他在紅學領域其他的研究,則不算陌生——手中有份剪報,是《北京晚報》副刊所刊載的劉心武《你今天葳蕤了嗎?》一文,從中約略可以看出他對《紅樓夢》的研究方法和精彩發揮。
劉心武關注的是《紅樓夢》第33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中的“葳蕤”一詞。那回書講的是寶玉得知金钏兒自盡,心中“五内摧傷”,又被母親數落教訓,正“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頭一面感歎,一面慢慢的走着”,這時迎面碰到他父親賈政,“隻得垂手一旁站了”。
賈政問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咳些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咳聲歎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
以前在教科書上學過“葳蕤”這個詞,指枝葉繁盛,那麼重疊詞“葳葳蕤蕤”又是什麼意思呢?從上下文字裡行間看,“垂頭喪氣”、“唉聲歎氣”、“愁悶氣色”等詞語,已經對“葳葳蕤蕤”一詞做了很好的旁證。《紅樓夢》原書中也有注釋:“疲憊不堪,萎靡不振”。
但是,劉心武對此提出了異議,認為“這樣注解很不恰切”。他的理由是:一、葳蕤是“草木枝葉繁盛的意思”;二、兩個字組成的詞以AABB形式疊用時,是在肯定并加重那兩個字的詞語所表達的意思,比如“勤勤懇懇”、“漂漂亮亮”。所以,葳葳蕤蕤“仍應是茂盛繁複的意思”,“就好比是植物長瘋了”。
因此,他根據自己對“葳葳蕤蕤”這個詞的獨特理解,得出了一個新鮮的觀點:賈寶玉不滿當時禮法的束縛,是一個葳葳蕤蕤地“長瘋了”的叛逆生命,他父親作為一個禮法的捍衛者,修理賈寶玉,就是要“扼殺個性,阻礙社會進步”。在文章中,他最後号召人們既要争取個性自由、生活得“葳蕤”,又不要任由個性發展,葳葳蕤蕤地長瘋了。
這番推陳出新的解釋似乎也能自圓其說。但是,若就字論字、就事說事,其結論就不免顯得武斷和南轅北轍,真所謂“失之毫厘,差之千裡”。
首先,我們需要搞明白,“葳葳蕤蕤”這個詞,是否就是由“葳蕤”疊加而來?它們在詞義上,是否就是簡單的繼承或“加重”關系?
其次,我們還要進一步探究這兩個詞語在其他作品中的通行的意義,這樣,才能得出一個盡可能準确的結論。
讓我們先來看看“葳蕤”這個詞。大多數讀者接觸到這個詞都是在中學課本中的《孔雀東南飛》一詩中:“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在這裡,葳蕤是指衣服光鮮亮麗。那麼,這個詞究竟還有哪些意思呢?且看幾本詞典的解釋:
商務印書館1993年版《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形容枝葉繁盛。
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辭海》的解釋是:草木繁盛枝葉下垂。
商務印書館1988年7月版《辭源》的解釋是:一、紛披。二、鮮麗。三、萎頓。
可見,葳蕤的意思并不複雜,不外乎“草木繁盛(紛披)、鮮麗、委頓”幾種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幾種解釋都可以歸結到“委頓”這個意思。草木繁茂不免要彎腰下垂,還容易營養不良,于是就顯得“委頓”。所以,“葳蕤”詞義的内涵可以看作是對自然規律的概括:枝葉繁盛——色澤鮮麗——紛披下垂——枯黃委頓,其中的因果關系是顯而易見的。這既是生命的循環過程,也是矛盾的對立統一。
一個簡單的詞語,既有“繁盛”的意思,也表現出“委頓”的狀況,的确給我們帶來了些許麻煩。那麼,“葳蕤”這個詞,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究竟是做“繁盛”用的多,還是作“委頓”用得多?我無法做個統計,但是,就手邊所有的資料看,卻有個十分有趣的發現:在詩歌中表示“繁盛”意思的多,而在小說中則做“委頓”用的多。尤其是疊成“葳葳蕤蕤”的時候,則多做“委頓”解。
讓我們來看一些具體的例子。
做“鮮麗”意。除《孔雀東南飛》外,我們還可以在其他一些詩歌中看到:陳子昂《感遇之二十三》:“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李白《贈溧陽宋少府陟》:“葳蕤紫鸾鳥,巢在昆山樹”;劉禹錫《觀柘枝舞二首》:“胡服何葳蕤,仙仙登绮墀”;元稹《三歎》:“仙鳳翠皇死,葳蕤光彩低”;白居易《楊柳枝二十韻》:“枝柔腰袅娜,荑嫩手葳蕤。”
從上面這些句子中可以看出,“葳蕤”當“鮮麗”解釋時,總是和服飾、光彩聯系在一起。
做“繁盛”意。陳子昂《于長史山池三日曲水宴》:“泛滟清流滿。葳蕤白芷生。” 李益《城西竹園送裴佶王達》:“葳蕤淩風竹,寂寞離人觞。”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四十四》:“綠蘿紛葳蕤,缭繞松柏枝。”劉禹錫《相和歌辭·阿嬌怨》:“望見葳蕤舉翠華,試開金屋掃庭花”。韓愈《歸彭城》:“言詞多感激,文字少葳蕤。”
可見,當“葳蕤”做“繁盛”的意思時,總是和植物聯系在一起,而韓愈的“言詞多感激,文字少葳蕤”,則是指用質樸的文字表達誠摯的感激之情。
有意思的是,在“葳蕤”作“枝葉繁茂”解釋時,常和“垂”字并存用在一起,比如,唐歐陽瑾《橫吹曲辭·折楊柳》:“垂柳拂妝台,葳蕤葉半開。”餘延壽《橫吹曲辭·折楊柳》:“大道連國門,東西種楊柳。葳蕤君不見,袅娜垂來久。”杜甫《佐還山後寄三首》:“葳蕤秋葉少,隐映野雲多。”韓翃《相和歌辭·江南曲》:“長樂花枝雨點消,江城日暮好相邀。春樓不閉葳蕤鎖,綠水回通宛轉橋。”這裡,“葳蕤鎖”是指一種垂着金縷的鎖。張九齡《和黃門盧侍禦詠竹》:“清切紫庭垂,葳蕤防露枝。”
了解了古代詩文中“葳蕤”一詞的用法,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它在《紅樓夢》中的用法。
“葳蕤”這個詞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出現了兩次,而且意思各不相同。如第二十六回寫道:寶玉“懶懶地歪在床上”,襲人說他:“怎麼又要睡覺?悶得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寶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隻管這麼葳蕤,越發心裡煩膩。”顯然,這裡“葳蕤”的意思就是“萎靡不振”,它和“懶”、“悶”、“膩”、“煩”連在一起,其意自明。
在第七十八回寶玉祭祀晴雯的祭文裡,也有“葳蕤”:“籍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這裡,葳蕤,當做繁盛解釋。
我們總算理解了“葳蕤”這個詞:它既可以解釋為枝葉繁茂、服飾鮮麗,也可以解釋為萎靡不振、沒精打采。下面,我們再來看看“葳葳蕤蕤”這個詞。
顯然,葳葳蕤蕤是對“葳蕤"的疊加,但是,它疊加的是哪個方面呢?繁盛枝葉抑或萎靡不振?
在古代小說中,“葳葳蕤蕤”這個詞可以說無一例外地都可以解釋為“萎靡不振、沒精打采”的意思。淩濛初《初刻拍案驚奇》中,寫到一個流落異鄉、受盡世态炎涼的人,想投靠故人,便“寫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随,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裡衙門上來遞”。此處的“葳萎蕤蕤”,是“垂頭喪氣、萎靡不振”的意思。同樣地,在《二刻拍案驚奇》中,還有一個敗家子——郭信,此人早先聲稱:“錢财哪有用得盡的時節?我家田産不計其數,豈有後手不上之理!”。可五年後,他的朋友再見到他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隻見一個人葳葳蕤蕤踱将出來,認一認,卻是郭信。戴着一頂破頭巾,穿着一身藍褛衣服,手臂顫抖抖的叙了一個禮,整椅而坐。”這裡的“葳葳蕤蕤”,活生生地刻畫出一個落魄敗家子形象。
從上可以看出,就算“葳葳蕤蕤”是由“葳蕤”疊加而來,它也不是“枝葉繁盛”意義的加重,而應該是“萎靡不振”意義的疊加。
至此,我們能夠做出判斷:“葳葳蕤蕤”這個詞的解釋,《紅樓夢》原書的注釋是正确的,劉心武的解釋有點發揮過度了。
我們再來分析一下劉心武為什麼會得出錯誤的結論。顯然,他沒有深入研究“葳蕤”這個詞的意義,他隻抓住了它最常用的意義,而忽略了詞義的其他方面;其次,他讀書不仔細,如果他在研究“葳蕤”這個詞時,能兼顧到書中其它地方出現的用法,再引證一些既有的文獻,我想他是不會犯這個過于簡單的錯誤的;第三,他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過度追求标新立異的一家之說,而且,心中又有成見,比如認定賈政是一個禮法的捍衛者,而賈寶玉不滿禮法的束縛,父親要修理兒子,所以就演義出“葳葳蕤蕤”的新解。
當然,我們不能從他對“葳葳蕤蕤”這個詞的理解,就認為他對《紅樓夢》的閱讀與研究是欠紮實的,他隻是成見太多,且操之過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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