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國春秋輯補》,[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補,聶溦萌、羅新、華喆點校,中華書局,2020年3月出版,1153頁,158.00元
石勒本來是沒有姓氏的,也沒有華夏式人名,更不會有字。《晉書·石勒載記》一開頭就說:“石勒字世龍,初名㔨,上黨武鄉羯人也。”又在叙石勒參加汲桑起兵時說:“桑始命勒以石為姓,勒為名焉。”《太平禦覽》偏霸部引崔鴻《十六國春秋》,沒有“初名㔨”,同樣缺失的還有石虎的父祖姓名等,大概都是因節引省略,并非崔鴻原文未記。湯球輯補《十六國春秋》時全錄《晉書》,也是合适的。
不過,崔鴻原文,或确切地說,崔鴻所見的漢趙史料的原文,是不是也說石勒“初名㔨”?用㔨這個漢字音譯非華夏語言的人名,現在可見的用例隻是西晉末年的羯人,如石虎的祖父名㔨邪,有個羯人首領姓張名㔨督。這個字的本義已不可知,但從勹從背,大約是指身體佝偻,用以譯音,符合那時以劣義字詞對譯非漢語人名族名的翻譯傳統。不過,㔨邪、㔨督都是多音節,不似㔨為單音節。《魏書·羯胡石勒傳》:“羯胡石勒,字世龍,小字匐勒。”可見石勒的本名不是單音節的㔨,而是多音節的“㔨勒”或“匐勒”。正是因此,後來汲桑為他确定華夏式姓名時,為符合華夏的單名傳統,取其名中的一個音節為名,㔨、匐為字不雅,故取勒。《晉書》“初名㔨”顯然是脫落了一個“勒”。
《晉書》
㔨勒或匐勒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高車阿伏至羅的稱号“侯婁匐勒”中的“匐勒”。匐勒這個名号的語源,很可能是阙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中的buyruq(梅錄),當然也可能是暾欲谷碑中的boyla,難有确定答案。無論北朝的高車還是唐代的突厥,都屬于中古漠北的突厥語(Turkic)人群,他們固然在語言、文化和曆史傳統上各有區别,但很大程度上又共享一個有一定連續性的草原政治文化傳統,甚至可以說,這個傳統與中古鮮卑語(Mongolic)各人群也有密切關聯。
不過,研究者一般并不認為羯人屬于突厥語或鮮卑語人群。羯人号稱“匈奴别部”,體質特征鮮明(高鼻深目多髯),文化傳統特異(有“胡天”這種被研究者疑為祆教祭祀場所的建築空間),似乎與中亞(特别是粟特人)有關。《史記·大宛列傳》:“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目多須䫇。”《北史·西域傳》也說康國“人皆深目高鼻多髯”。唐長孺先生認為,魏晉羯胡中頗多人源于西域,但并非直接從西域東來,而是先作為匈奴屬部(奴部)被遷到北方草原上,再(随着降漢匈奴)從草原南徙塞内。唐先生說羯人南徙較晚,其實也許徙至上黨武鄉晚一些,徙入塞内則很可能與南匈奴同時或稍後。羯人在匈奴所統各人群中屬于低賤的奴部,這一地位在遷入塞内後亦無改變,使他們與自居匈奴正胤的南匈奴各部地位懸隔,漢朝優待降人的政策也落不到他們身上。
曹魏正始年間陳泰為并州刺史、護匈奴中郎将,赴任時“京邑貴人多寄寶貨,因泰市奴婢”。看起來使用并州奴婢是洛陽上層社會的一個時尚。當然,這個故事得以記錄在《三國志》裡,是因為陳泰拒絕照做(“皆挂之于壁,不發其封”),但如果他(和他的前任後任一樣)樂于為京邑貴人幫忙,那麼他可以從哪裡、在什麼市場上購買呢?這些奴婢當然不會是華夏編戶,也不會是五部匈奴。陳泰要麼是從邊市奴隸販子處購買草原奴隸,要麼是從五部匈奴的貴族手裡購買其别部羯人。特殊的體貌特征,低賤的社會地位,羯人不是被曹魏時五部貴族出賣(換取寶貨),就是被西晉末年的并州政府出賣(換取糧食)。
源自西域的羯人肯定有自己的語言(Iranic),但他們久在草原,身處突厥語世界,幾代人下來,深度語言接觸的結果,勢必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突厥語影響。這種情況和建立匈奴帝國的那個核心集團一樣。正如亦鄰真先生所指出的,以單于家族為核心的匈奴統治集團在進入漠北之前,無論是說某種伊朗語還是說某種突厥語,亦或是說某種蒙古語,到他們進入漠北建立帝國之後,勢必要經曆突厥化過程,幾百年下來,就變成某種突厥語人群了。匈奴政治體之下的羯人也不會例外得太遠,就算還能保存自己的部分文化(如宗教)和語言,很大程度上也會突厥化。因此,可以把他們視為中古内亞突厥、鮮卑兩大語言群人群的一部分,對其名号進行比較分析。例如,北魏與蕭齊對峙時期,齊軍有個将領王敕勤,是魏軍的叛将(北魏團城子都将),其身份就是并州胡人。并州胡既可能是指離石胡等呂梁山胡人,也可能指上黨羯人。這個王敕勤的名字敕勤,就是拓跋鮮卑的直勤,以及後來突厥回鹘的特勤,語源即内亞汗室子弟的專有稱号tegin。
以此為基礎,我們看石虎的祖父(石勒的伯父或叔父)名㔨邪,似乎可以與中古阿爾泰常見名号中的bey或bayan相聯系。而羯人酋長(部大)張㔨督的㔨督,似乎可以對應古突厥文碑銘裡的表“偉大、強大”的 bedük一詞。當然,這些都隻是猜測,不可視為有價值的研究。在這個思路上,把石勒的本名“㔨勒”與buyruq或boyla聯系起來,表面上看也有一定道理。不過,我在這裡想對石勒本名的語源提供另一個猜測。
羅新著《中古北族名号研究》
石勒字世龍,各種史料都不提世龍這個字得自何時。可能性最大的是,字的獲得與姓、名的獲得是同時的,也就是說,是汲桑一次性确定的。汲桑是晉朝的馬牧率,大小也是個官,總是有點文化的。他為石勒定姓名、取表字,當然會遵循名、字相應的規則。在這裡,世龍應與㔨勒或匐勒相應。汲桑從石勒的本名㔨勒中取末一個音節為名,另取一個表字來表達原名㔨勒的本義。那麼,㔨勒/匐勒的本義是什麼?我猜想,就是表示“魚”的突厥語詞彙balïk,唐人譯為“磨勒”。《太平寰宇記》卷三八振武軍金河縣有“磨勒城水”條:“突厥名魚為磨勒,此水出魚倍美,故以指名。”今突厥語族的大多數方言,都還稱魚為balïk,“磨勒”即balïk的漢字轉寫形式。石勒以魚(㔨勒/匐勒balïk)為名,汲桑給他取字世龍,就是用來對應水族的本義,不過升級為龍了。
石虎字季龍,名和字應該都是他在葛陂見到石勒以後獲得的。他的本名肯定不是漢語,但可能與後來定的漢語名“虎”是有關系的。石勒被掠賣到山東為奴之後,他母親王氏拉扯着石虎留在并州,落到劉琨手裡。劉琨為了拉攏石勒,于嘉平元年(311)十月,把王氏和石虎送到石勒在葛陂的大營。這一年石虎十七歲,研究者據此推算石虎生于晉惠帝元康五年(乙卯,295)。年數推算自來不易得實,多一年少一年也是常态。我認為石虎生年實際上應提前一年,即元康四年(甲寅,294),因為這一年才是虎年,石虎即由此得名。古突厥文碑銘中的虎是bars,不知道石虎的本名是用這個突厥語詞彙呢,還是用了羯語詞。石虎與石勒重逢以後,地位與以往不同了,要有華夏式名、字,所以直接取漢字虎為名,算是意譯,而以季龍(小龍)為字,算是與石勒的字相應和。
更值得讨論的是“石”這個姓氏。同樣是西晉末年的羯人,有的人有姓氏(如部大張㔨督),有的人沒有(如石勒),造成這一差别的原因在于各自不同的社會與政治地位。非華夏人群本無姓氏,内附使他們進入漢魏晉的管理體制,其首領階層及其家庭可能因登記著籍的需要而獲得姓氏,但普通部衆在文書中僅以數字存在而無須著籍,故不必确定華夏式姓氏。問題在于,我們對那時的管理所知甚少,比如,武鄉羯人的管理權是在武鄉縣,還是在上黨郡?亦或是在護匈奴中郎将系統?希望今後有新資料可以幫助我們知道更多。
概括而言,普通羯人因無著籍需求而不必擁有華夏式姓氏。石勒沒有姓氏,說明他的家庭連“部落小率”都不是,即便在羯人社會内地位也是不高的,所以他随時可能被管理者縛賣為奴。事實上,他先是差一點被“北澤都尉劉監”(疑是匈奴五部的上層人物,北澤或當作北部)賣掉,後是被并州刺史司馬騰抓住送到山東“賣充軍食”。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羯人都如此悲慘,有部大身份的張㔨督一直擁兵駐紮上黨,說明上層羯人得免于為奴,被縛賣的主要是石勒這樣低賤的羯人,而他們是沒有姓氏的。
汲桑何以為石勒取“石”為姓?姚薇元《北朝胡姓考》據《魏書》記石勒“居于上黨武鄉羯室”,認為“羯室”和《魏書》的“者舌”,以及唐代的“柘支”“赭時”等一樣,是對Chach(昭武九姓之石國)的一種音譯,并由此得出結論說,石勒得姓非由音譯,而是一種意譯。町田隆吉也說,羯人源于西域的石國,羯即Chach之音譯。按照這個理解,一部分石國粟特人先被匈奴掠至草原,東漢時又裹挾到塞内,最後落腳在武鄉。匈奴人一直以他們的故國之名Chach稱呼他們,魏晉官方則用“羯”這個含有羞辱色彩的漢字(本義為骟過的公羊)予以音譯。羯人一直記得Chach的意思是石頭城,汲桑即據此為石勒确定了姓氏。
姚薇元著《北朝胡姓考》
這一理解中最有力的部分是石國的地理位置,即中亞綠洲城邦中最接近草原地帶,草原遊牧人崛起時受影響最深最直接。匈奴勢力覆蓋西域時,如果從中亞綠洲諸國擄掠一部分人到草原,那麼石國是最方便的目标。但是,Chach的本義是不是石頭,還存在很大的疑問。雖然有隋唐史料的支持,加上托勒密《地理學指南》所記“石塔”的旁證(十一世紀的阿爾比魯尼Al-Biruni說托勒密的石塔就是塔什幹,但有研究顯示這一比對很可疑),研究者仍有所保留。
語言學家試圖把Chach與石頭聯系起來,如蒲立本《上古漢語的輔音系統》試圖論證康居/羌渠的本義是石頭,等等。阿拉伯征服後,Chach逐漸為阿拉伯語的轉寫形式Shash所替代,十一世紀後連Shash也為突厥語波斯語的混合形式Tashkent(塔什幹,意思是石頭城)所替代。流行的說法是,Tashkent的出現是對應Chach/Shash本義的。不過早就有研究者建議,Tashkent可能是從Tazkent (大食人之城)轉化而來。這裡不做繁瑣引證,簡而言之,Chach的本義是石頭城這個說法還是應該存疑的。
蒲立本著《上古漢語的輔音系統》
隋唐史料把Chach譯為石國,到底是意譯呢,還是音譯?如果是意譯,就與傳統史書對西域各國的譯名規則不一緻。我認為,以石國譯Chach是音譯而不是意譯,稱石國王室姓石氏,反映的是漢文史書的叙述傳統,并非石國的真實情況。有意思的是,隋唐史官提到石國時,并沒有聯想到西晉末年的羯人與石勒,把二者聯系在一起的是二十世紀的史學家。這種聯系基于三個理由:羯與赭時音近;西域胡人的形貌特征及祆教信仰;石勒獲得的姓氏。當然,建立某種間接的聯系并不違反邏輯,但必須看到這些聯系是間接的和纖弱的,有時甚至是不必要的。
回到石勒得姓上。我相信,汲桑為石勒制姓時,并沒有進行曆史和地理考證,而石勒這樣的寒微之人,對羯人部族數百年來的源流也不可能有什麼知識。汲桑唯一的依據就是石勒來自羯人,故拟羯音為其姓,命他姓石。石即羯,二字音近,且為常見的華夏姓氏。取非華夏人群之名稱(現在所謂“族稱”)為華夏式姓氏,常見于中古,如蠻人可姓文、萬、梅、問,氐人姓齊,扶餘人姓餘,高句骊人姓高,狄人姓翟,累姐羌人姓雷,等等,都是所謂“以國為氏”的例子。汲桑因石勒為羯人,遂以羯為姓,隻是羯這個字顯然是魏晉官方特意采用的惡稱,不宜用作姓氏,所以另選了音近可通且為華夏舊姓的石字。
至于羯人的故鄉是不是藥殺水上的Chach,Chach的本義是不是石頭,這些問題當然還有讨論的空間,而我并不具備參與讨論的能力。我隻是想強調,汲桑為石勒制姓時,腦子裡并沒有這些知識背景。
補記:
胡鴻:《石勒:翻轉華夷秩序的“小胡”》,《澎湃新聞·私家曆史》,2020年5月29日發表。
這篇小文是受胡鴻《石勒:翻轉華夷秩序的“小胡”》一文啟發而作,多為猜想,談不上考證研究。小文草成後請于子軒同學審讀,他對羯人本名的語源另有考慮,我認為很有道理,值得重視。現把他的話附在這裡:“我贊成您對‘石’的理解,也接受《晉書》‘初名㔨’後脫‘勒’字的判斷。将‘匐勒/㔨勒’釋作balïq進而與‘龍’聯系起來,很大膽,也說得通。不過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既然漢字轉寫‘㔨’與羯人呈絕對的相關關系(且有三例)而不見于其他突厥語或其他非漢語名号,它背後極有可能是一個伊朗語詞,我認為是中古時期整個伊朗語世界都很常見的baγ/βγ (god, lord),在Lurje的粟特語人名集裡收錄了十七種以βγ為第一部分的人名,這些人名的第二部分可以是好多詞(連在一起意思比如神奴、神的榮耀、新神等等),這與漢文史料中帶‘㔨’人名的情況非常符合。在音韻上,㔨、匐的收聲-k/-j和βγ的收聲γ也對得上。我覺得也許以伊朗語理解羯人的名字比突厥語更合适,因為史料裡清晰展現了他們與匈奴帝國的其他人口相比獨特的一面。這個時代的對音問題難有确定的答案,僅作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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