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橡膠管,生理鹽水被注入唐江的顱頂。他能聽見水流動的聲音,嘩啦啦而下,兩隻拳頭般大小的鼓包,沉重地壓在頭骨上。右胸口聳起一座更大的鼓包,皮膚被撐得很透明,在蜘蛛網般的绛色血管上方,一道刀疤橫貫。
唐江的左側顱頂和右側胸口皮下分别埋入了300毫升和700毫升擴張器,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注射進生理鹽水,一點點撐開皮膚。等到被撐開的皮膚足以覆蓋曾被燒傷的左半邊臉,他才能進入治療的下一階段。
1歲半時,因意外跌入家中火塘,橫亘在左臉上的疤痕成了唐江身體的一部分。随着年歲增長,疤痕攣縮、褶皺着,外翻的眼睑讓他格外令人矚目,眼周時常腫得鮮紅,眼睛發炎、流淚,甚至有失明的風險。33歲的唐江,渴望成為一個站在人群中不被注目的普通人,也渴望找到一份接納他的工作。
整形或許是唯一能夠改變現狀的機會。
事實上,在廣袤的鄉村,像唐江一樣亟須整形的人并不少見。他們或因先天,或是意外,身體遭受不可逆的損傷,然而受到經濟條件、時間等種種約束,通過整形來修複容貌的願望,大多被窘迫的現實壓抑。
但他們并未因此退縮,這更像一場為了回歸正常生活而與命運的對決。
2021年12月13日,湖北恩施鶴峰縣中心醫院,醫生正在給唐江的擴張器注水。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缺半的人生
沒人的時候,35歲的徐圓圓總是對着鏡子仔細打量自己——左側面部神經全部壞死,咬肌沒有發育,嘴角無法上揚,大笑抑或是悲傷都無法呈現。
她的左臉如同一張凹陷的面具,皮貼着骨頭,和脖子粘連在一起,頭無法扭向右側。左眼眼皮眨動困難,睡覺的時候,不得不半睜着,風一吹,眼淚就嘩嘩流個不停。
徐圓圓不喜歡拍照,不喜歡擡頭直視别人的眼睛。外出時,她總低着頭,讓及胸的長發擋住左臉。
這是她尚未出生時就遭受的傷痛——母親懷孕9個月時,一場醫療事故意外傷害了她的左臉。
9歲的胡陽也是從出生起就跟别人不一樣的孩子。原本該長耳朵的地方——耳廓攣縮成肉球,稍稍隔着距離或聲音微弱,他就什麼都聽不到。
為了賺錢給胡陽治療,胡陽的父母常年在外務工。從鄰居那裡,母親得知兒子放學之後很少外出,“隻要出去就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你看他耳朵怎麼了’。”
胡陽(化名)喜歡寫字。2021年12月11日,因手術在家休養的胡陽自己練起字來。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徐圓圓明白這種滋味。上學路上,她常被一群男生圍住喊“歪嘴!”隻要反擊,就會被推搡辱罵;初中住校後,被同寝室女生排擠。“言語帶來的傷害不比肢體暴力差。”
這讓她極度缺乏自信和安全感——母親送她上學,她不願意去;到親戚家吃酒,她隻圍在母親身邊。初一剛過,她便辍學在家,“當時就想着遠離他們,過得開心一點,每天都很憋屈,還不如不上學。”
在因先天或意外導緻體表缺陷的農村孩子身上,辍學不斷上演。
44歲的周燕讀書時成績不錯,但燒傷導緻左手畸形,三根手指蜷成一團,男同學見了總是湊過來譏笑。“我還是蠻開朗的,但總覺得我和别人并不同等。”念到高中,她選擇退學。
進入社會,因畸形帶來的歧視仍然如影随形。高中畢業後,經朋友介紹,唐江隻身一人到甘肅學修車。“老闆一看到我就說人手夠了,給了500塊讓我走人。”
被拒絕、被勸退,進入社會後,唐江聽到過許多“善意的謊言”——“你這個情況可以,但是今天老闆不在。”“你能力不錯,但是不太适合我們。”
2017年,唐江經表哥介紹,在江蘇安裝空調。上班第一天,他無意間看到了老闆發給表哥的消息:幹活是沒問題,就是形象可能影響我生意。
唐江幹了一天就提出辭職,表哥想找老闆說情,被唐江斷然拒絕,“我自己有手有腳,沒必要和人求情說好話,人不要活得這麼卑微。”
他把自己關在出租屋裡哭了三天,每天躺在床上睡覺,但醒着的時候,就止不住地想未來的出路:“我不需要特殊的照顧,也理解對我有看法,但我這麼努力生活,為什麼還是會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唐江在縣醫院注水前,咨詢醫生。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不得已的等待
養活自己,是擺在成年唐江面前的難題,更難的是他越來越嚴重的眼睑外翻。醫生告訴他,眼球長期暴露在空氣裡,除了疼,還面臨失明的可能。
即使這樣,他仍然沒法把治療排上日程,“賺的錢不多,如果都用在自己身上,家裡的開銷怎麼辦呀。”後來,唐江找到一份貨車司機的工作,負擔自己和在老家父母的生活開支。
徐圓圓動過許多次整形的念頭,還曾去上海的醫院咨詢過,醫生告訴她,她這種病理性創傷至少需要50萬。
胡陽的治療費用更加昂貴。從出生起,母親就帶着他四處求醫問藥,跑遍了大城市的好醫院,得到了治療費用150萬元的答案。這對于每月僅能攢出2000元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天方夜譚。
“隻要攢下一點錢就帶他去看病,已經記不清花了多少錢。”打工、賺錢、治病,一次次滿懷希望,又一次次被現實打擊,胡陽本該上高中的姐姐為了給弟弟攢錢看病,不顧父母反對辍學在家。
對于家境貧困的農村患者來說,恢複容貌不得不成為一件溫飽之上才有餘力考慮的事情。
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整形外科主任孫家明注意到,他在2021年下半年接觸的300多名農村患者中,大部分為中年人,而他們的體表缺陷多是幼時造成的。
“好不容易賺來的錢,他們大多數會用作生計,剩下的留着蓋房子、給孩子,很少會拿出來自己整形,抱着‘反正這麼久都過來了’的态度對待。”孫家明說。
孫家明在義診中與患者交流病情。受訪者供圖
但如果創傷再不修複,後果或許會變得更嚴重。
孫家明對23歲的榮露印象深刻。鐵灰色的胎記從她左側眉毛出發,向下巴覆蓋開來,甚至翻過鼻梁,朝右側漫了過去。相比右半邊飽滿年輕的肌膚,左側更加薄弱,說不準什麼時候,黑色的肌膚上就長出疱疹。“現在還沒有惡變,但如果刺激得厲害,變成黑色素瘤,就來不及了。”孫家明建議她盡快治療。
對于榮露的家庭來說,這筆治療開銷過于龐大,在胎記惡變前,整形依然隻能算在美觀範疇,醫保無法報銷。
漫長的期盼後,機會來了。
2021年,新氧公益基金會與中華思源工程扶貧基金會聯合開展“新氧美麗計劃”,通過組織權威專家在全國開展義診篩查活動,為家庭困難和亟須救助的農村患者提供醫療資金,上述五位患者全部被納入救助,并完成了第一期手術。
做手術前,徐圓圓不敢對結果抱太高期望,她曾經忐忑地詢問同鄉唐江,要是做了沒什麼改善怎麼辦?唐江安慰她:“你想多了,人家那麼大的醫院、那麼多專家,你怕個啥?”
在孫家明看來,這個手術難度确實不大,想要達到較好的結果,無非是經濟和時間跟得上。但對患者而言,時間恰恰是個問題。
一位40歲左右的燒傷患者,機會到來時,他卻猶豫了。雖然治療費用解決了,但治療期間,沒法打工,如何解決一家老小的生活費成了擺在他面前的難題。燒燙傷患者的治療從植入擴張器開始,皮膚撐開、植皮修複都需要時間。“不像感冒發燒,一旦去治病,小半年就出去了。”
但唐江決定賭一把,他想抓住這個做回普通人的機會。被納入“新氧美麗計劃”救助後,他停掉了開貨車的工作,在武漢協和醫院做了擴張器植入,回到老家專心休養,跟父母種中藥材,貼補家用。然而一場意外的大火将中藥材全部燒光,收入成了泡影。每次注水時,他都要求多打一點:“這樣皮膚撐得快一些,可以節省一點開支。”
2021年12月11日,胡陽(化名)與母親前往湖北恩施利川市忠路鎮中心衛生院檢查。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漫長的康複路
治療的機會來了,但康複之路并不輕松。醫生将兩個可以盛下250毫升生理鹽水的擴張器植入榮露的額頭和颞部,一個500毫升容量的擴張器植入右側胸口。她疼得兩夜一天沒睡覺。
“刀口突突跳着,疼得不得了。”即便吃慣苦頭,唐江依然難以經受手術的疼痛,也不得不忍耐向擴張器補充生理鹽水時的異樣——針管紮進皮膚,先是刺痛,緊接着被頭頂和胸口的壓迫感取代。
唐江的頭頂鼓起了一個大包,他隻好一直戴着帽子。等待注水時,其他病人好奇地望過來。被人盯得久了,他就笑着沖對方打聲招呼,結局往往是對方反應過來、扭頭走掉。
可這樣的從容并非與生俱來。2018年,唐江剛剛接觸短視頻社交平台時,他幾乎不發露臉的視頻,鏡頭偶爾對準正臉,也要用一副深棕色的墨鏡遮住眼睛。
“還是有一點不敢。”唐江承認,“但後來我想,現實生活中這麼多人說我,我都能堅持。在網上别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沒關系。”說服自己後,他專挑帶着正臉的視頻發布,有唱歌的、跳舞的還有戴着帽子鋤地的。
有人調侃:“開車時不要搖下車窗,把人吓傻了怎麼辦?”但更多的人都在留言鼓勵他。
孫家明接觸過許多有整形需求的農村患者,他們中多數人自卑、木讷,但唐江不同,好像永遠積極昂揚。在家裡忙前忙後,在外經常幫助别人。但實際上,因為胸前的擴張器壓住了麻筋,唐江的手使不出多少力量,胳膊也不能長時間擡起,有時依然因為招架不住外界的眼光而悲傷,盡管他總是刻意模糊這些記憶。
忙碌可以讓他暫時忘記煩惱,幫助别人也不是為了成就感,“而是我覺得幫助了别人後,他們沒有用異樣的眼光去看我。”這對他來說是個莫大的慰藉。
2021年12月11日,吃飯時,胡陽(化名)對着冷櫃的倒影,掀開帽子觀察他接受手術後的新耳朵。受訪者供圖
恢複容貌隻是第一步,想要重返社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包括自己内心的重塑和社會的接納。
徐圓圓至今還是無法原諒欺淩她的同學,那幾乎摧毀了她的信心。和丈夫認識的頭三個月,徐圓圓總是小心翼翼不讓丈夫看到她的左臉,暗自揣測自己會被嫌棄。丈夫向她表白,她下意識拒絕:“我長得醜。”她甚至沒有勇氣撩起頭發,隻能牽起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最難堪的是掏出身份證的時候,“隻報身份證号行不行?”她盡量避免任何暴露面容的機會。
徐圓圓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早一點遇到樂觀的唐江,人生會不會改變。
胡陽做了耳廓再造術,可老師拒絕讓他立刻複學,即便醫生認為這并不影響他的恢複。被迫休學後,胡陽常常自己拎着田字格練字,請同學輔導自己,努力追趕學校的教學進度。
半年後,等治療結束,唐江要重新開始工作。“我眼睛沒瞎,有手有腳能幹活。”唐江不想被人特殊對待,“我不要過手心向上的、乞讨的生活。”
但他也希望,社會對類似的患者再寬容一些。相比于提供經濟援助,不如提供更多的平等就業機會。
手術後,徐圓圓(化名)面部的疤痕正在逐漸恢複。受訪者供圖
希望在逐漸生長
孫家明沒想到,在農村,整形需求這樣巨大——2021年7月,義診的時候,僅湖北恩施州兩個縣和宜昌市,就有300多名患者前來求醫。許多患者淩晨便從村裡出發,花上幾小時,沿着盤山土路趕來。結束後,工作人員又陸續收到了錯過義診的患者照片,請求線上評估。
“新氧美麗計劃”的義診活動正在向全國範圍拓展。作為活動的參與者,從業14年的宜昌市中醫醫院燒傷科副主任醫師李厚東發現,除了需求龐大,後天意外導緻體表缺陷的鄉村患者,譬如燒燙傷患者——其緻殘程度往往大過城市患者。
“一方面,城市大多具備優質的醫療資源,鄉鎮衛生院則缺乏正規的燒傷整形醫生,缺少預防瘢痕的器具和藥物。另一方面,大山深處的鄉村交通閉塞,往往贻誤最佳診療時機。”
唐江的老家在湖北鶴峰縣的大山深處,進出村的土路狹窄崎岖,即便開車,抵達縣城也需要至少一個半小時。當年意外燒傷後,父親背着他走了兩三個小時夜路,才将唐江帶到醫生面前。
在唐江老家,人們常靠火塘取暖。受訪者供圖
在鄉村,燒燙傷發生的幾率也比在城市更大。
湖北山村水汽濕重,在陰冷的冬天,人們總會在桌子底下放上一盆炭火爐,圍坐四周取暖。更早的時候,少數民族還延續着火塘習俗——房間内挖出一米見方的土坑,甚至更大,裡面堆上柴火,四周沒有圍擋。唐江就是翻滾進這樣的火塘燒傷的。
宜昌市中醫醫院副院長段硯方從醫37年,早年間遇到過許多本可避免的燒燙傷病例,比如開水瓶放在地上,兩三歲正學走路的孩子摔在上面;鍋裡熬着熱湯,小孩從炕上一頭栽進去;吃火鍋時,添加液體酒精瞬間沖起的大火……由于農活繁重、人手不足,往往對孩子照看不周;燙傷後,因為不懂急救知識,甚至用調料、面粉止血,加重了病情。
這次義診,段硯方遇見了一位掉到開水鍋裡被燙傷的男孩,他的胸部和右上肢疤痕增生比一般患者更厚,傷口表面還出現了潰爛。男孩母親告訴段硯方,這是到民營機構用激光治療的結果。
“有的患者可能不了解正規治療渠道,甚至尋求偏方,不僅花了冤枉錢,還達不到效果。”但近年來,段硯方發現類似的病例越來越少,“一個是農村生活習慣的改變,另一個就是宣傳教育在加強。”
手術前的榮露(化名)留着長發,喜歡拍照。受訪者供圖
療愈是個漫長的過程,但希望正逐漸生長。
榮露還記得為了做手術準備理發的一幕——她在理發店對着鏡子哇哇大哭,不想剃掉珍愛的長發。理發店的阿姨安慰她:“怕什麼?剃掉的頭發,總是會再長出來的。”
一期手術後,榮露頭上的引流管可以拔掉了,雖然她還要經曆一番疼痛——頭上的淤血難以排出,隻能用手一點點擠出來,她疼得扯破了衣角。
周燕明白這種滋味。從入院到術後恢複的20多天裡,她每天都被疼痛折磨。“一個長長的鋼針打在手上,感覺皮膚都繃起來,手全部是腫的,沒法動。”
家人心疼她,勸她如果太疼了就不做手術,但周燕很堅持:“起碼比以前要好,至少好了之後我能幫家裡做些事,不用再讓别人照顧我。”
徐圓圓身邊的人都在鼓勵她,“比以前好多了。”她已經拆線了,開始時從太陽穴到下颌的刀疤結了一層深咖色的痂,一個月多過去,隻剩下紅彤彤的一道疤痕。徐圓圓感覺“自信度提升了不少”,她沒有之前那樣抵觸照鏡子了。
胡陽從胸口移出了一對軟骨,腦袋兩側多了一雙耳朵。他總是時不時看看自己的新耳朵,路過停在路邊的汽車時,他要湊過去瞟上一眼;吃飯時,他一個人盯着玻璃櫃門,将帽子掀開,從倒影裡觀察自己。
閑不住的唐江正在學習視頻拍攝和剪輯,他打算用一技之長補貼家用,同時也能夠支撐他接下來治療期間的生活費用。
等頭頂的皮膚撐得足夠大,他的左臉就可以一點一點被修複,就像榮露的頭發再長出來時,她已經獲得了新生。
(應受訪者要求,徐圓圓、胡陽、周燕、榮露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左琳
編輯 劉倩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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