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題:田塍詠木
【中國故事】
作者:董華(北京市房山區坨裡村人。保持原生态寫作幾十年,書寫農田倫理與人間草木,著有《鄉裡鄉親》《大事小情》《草木知己》等多部作品。近年獲北京市政府“優秀作品獎”、孫犁散文獎等。本版曾刊發其作品《香火人間》《白薯月令》等。)
北地大青楊
大青楊值得親切切一說、心敞敞一唱的,是它滿腹深情給了大地秀朗衣裳。
人們考核大青楊的從屬,籍貫上寫:中國。
中國北方,尤其華北、中原,它站立的地方幾乎遍及每一個村莊。
屬于闊葉、高大喬木。長成了勢,身高通通在十丈以上;樹圍,五六條漢子手拉手攏不上;葉子大于成年人手掌。
從幼苗開始,它就挺拔向上、向上。中途不拐彎,不橫生枝杈。
插圖:郭紅松
整樹表皮,青春期細膩整潔,白中散發淺淺的綠光。中年期體膚周正,圓渾無疤。成了老樹,也不像老年人面色難看,起硬塊黑斑,而略微放射豎的條紋。豎的條紋也有規則,不深,而且不是一貫到底,三五寸、三五寸地積累,斷斷延延接續,到上部,條紋索性無了。
你見不到橫生亂長的大青楊。北方其他樹種,都有彎曲現象,可是你走遍南北西東,可曾遇見一棵屈着腰、做彎身狀的楊樹?它半腰折斷了可以,可蹿出的新枝仍然朝上。
你很難見大青楊生蟲害。如果不是人為破壞傷了它皮肉,蟲子乘機打劫,無緣無故任何害蟲也侵犯不了它。它本身即為護法金剛。
再一個讓你驚異的,是它的頭上不允許少氣節的、以美羽美聲悅人的鳥族築巢,它最愛容納一飛沖天的鷹一類的硬翅鳥在其上安家。
天下的孩子,都具有征服一切樹木的欲望。登樹巅而小天下,個個樂往。大青楊在樹幹如大腿粗時還則罷了,待樹幹成了桶、成了缸,光滑滑地摟不過來不說,孩童舉頭一望,先自膽怯、眼暈,腳心冒汗,脊骨發涼。
幾代人加持的大青楊,是村裡人的驕傲、村裡人的榮光,更為心結。上高山打草,任務将要完成的時候,手握鐮刀立起腰向來路眺望,從一片片村莊中掃描,那一株刻在心裡的大青楊使他識别出了自己的村莊。遊子念鄉,多年而歸,雖然環境在他眼中發生了很大改變,但他記憶中的大青楊未變,遠遠地瞥見了地标,便認可回到了家鄉。心腸緊跟着火炭般發燙。
從古到今,大青楊給了村裡人多少恩惠呀!童心猶存的當地人記憶周詳。
二月已破三月來,大青楊在第一批報春的花木中,吐出了穗兒。此拂蕩于早春的暗紫色绶帶,鄉下人叫它“邦邦狗兒”。這是可以入肚的替代品。那幾天内,出村莊挎小籃的孩子特别忙;小不溜丢,頭趴木梳背的跟屁蟲跟在後邊。上土路、跑河沿、奔高崗兒,撿啊撿,把小籃子裝滿,再摁瓷實了,實實在在地一籃兒貨。回家交給大人,開水焯過以後浸泡放涼,切碎、切蔥葉,撒鹽末和花椒油兒,就成了阖家第一季享用的涼拌菜。就窩頭,就稀粥,就玉米面、白薯幹兒面貼餅子,特别合胃腸。楊樹穗入口,軟塌塌,其上的淺色黑點兒,特别像煮透的羊肚兒——看着香。
大青楊在夏天,無憂無慮,早晨的陽光照得滿樹枝葉發亮,像一座綠色寶山放光。葉子被高空的風吹動,嘩啦嘩啦響,那一派爽朗聲音,能傳二三裡。它給過往行人帶來綠蔭。中午時刻,赤日炎炎,曬得人腦門發蔫,腿腳發軟,可是走近了大青楊,便感覺涼風四起,人立馬精神。有大涼傘遮日,有全體葉子扇風兒,勞苦人真想躲在這兒歇上半天兒。
入了寒秋,就到了大青楊專給兒童發“禮品”時節。大青楊葉子大,梗兒粗,梗兒是最好的玩具。穿上了棉裝的兒童,已等待很久。葉兒飄飄悠悠落了,小同學喜歡,下手迎接。捋光葉子,單留梗兒,你我相扣進行“勒”,看誰的能把誰的勒斷!這場遊戲叫“賽老根兒”,能持續很長時間。
農民孩子學勤儉,你就去注意他們冬天的行蹤。小河凍冰了,落葉枯草上面挂了一層霜。摟柴草的孩子結伴出動了。捂着的棉帽帽耳子耷下來,胳膊窩掖着筢子,肩上挎着筐,雙手繞過背筐杆兒揣進袖口,臉凍得通紅,清鼻涕湯兒吸溜吸溜,迎着陽光去往那溝渠的柴草密集場。最願意摟楊樹葉子,它多,它大,裝入筐顯數量。背回家,或者燒炕,或者喂羊,或者給豬當墊腳。小小孩受大人誇,說“懂事兒”。
大青楊的木質非常好。在多種楊樹中,它材質最佳。中性,柔而不堅,柔而不脆。鋸出的木闆不起刺,光潔,一如健康人的面龐,誰都想往臉上貼一貼。特别适宜做家具面料,鋸窗棂、釘床闆,也挺棒!
最不願看到的,是無緣無故把生長幾百年的大楊樹放倒。太使人心酸。轟隆一聲,它倒下了,巨大身體橫陳半條街巷。一地摔碎了的黑蒼蒼散枝你說像什麼?它特别像自己爺爺幹硬幹硬、又踡又僵、瘦骨嶙峋的手指!楊木本身為白,給它開膛破肚,你以為它的鋸末是白的嗎?不是!它流出的鋸末如血一般嫣紅!立身清白,内腑清白,流的卻是讓人震撼的血的顔色!老輩人做不了小輩人的主,搖搖頭不願看大青楊下場,心裡邊以為這是造孽、傷害了祖先!
村裡人有很多人不解,也相互議論:大青楊在世的時候,村莊和諧,相互之間禮讓,而自它走了以後,風氣改了,互相防備的心理很嚴重,油滑與狡狯生根,明争同暗鬥結雙。人活得憋憋屈屈,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也接踵而來……
讀過書的農民後生,對于大青楊有獨特體會。他認為大青楊特别符合中國人的傳統性情。厚道,不欺弱小,自己雖然高可參天,卻無自大的成分,總給别人保留生存空間,在它周邊生長的樹木個個喜地歡天。它不炫耀,總以為自己一切德能歸屬大地,無須索求,無須言表,一生一世,一門心思淡怡如笑。由青春期到老年,維持這一風格,自信、内斂,為老且尊,讓人深深敬着它。
最切實際的比喻,是大青楊的平民化多了一點。它适宜活在莊戶人家的土壤。它的外觀,不似南方諸多樹木華美,有那五龍團繡般的錦袍,而是甘認布衣、選了蠟染小花的青布襖。别的樹木,以列于廟堂為貴,以進入花園為美,可是大青楊偏偏覺得陌上或村民家為自我存在——身路雖同卻心途異,引人思考,繼而獲得它那樣的拆洗乾坤、一新光景的力量。
綠樹肩頭自在王
咱這會兒說騎在樹上時的感覺呢。
說一句老實話,打小沒碰過鳥窩,沒親手摘過野果兒,不知哪一種樹葉、哪一種果實在哪一個季節食用,那他純粹不是在鄉間長大。
按照過去情形,小兒不會爬樹,就如同今日兒童不會玩手機、不會使用電腦、沒見識過肯德基和漢堡一個樣,非常少有。那時的孩子身體單薄而又靈巧,像現在胖如狗熊、笨如狗熊的小屁孩,根本見不着。他們身體瘦,是餓出來的,也是終日爬坡上嶺、糗磨樹,練習出來的。
鄉村裡的樹,太多了,甭管自己家庭院還是荒坡野地,都生長着高大茂盛的樹。柴樹,果樹,擡眼即見。
相比較之下,柴樹高,果樹矬。柴樹往高裡長,能長多高長多高,果樹大的是它的樹冠,它往橫裡擴。一般柴樹,比如槐樹、榆樹、桑樹、楊樹、臭椿樹,樹幹戳三四丈,有的三四丈也不止。果樹呢,由于人的取向不同,老早就留杈,如梨樹、大棗樹、核桃樹、柿子樹,樹幹頂多八九尺。于這些樹木當中,楊樹、桑樹、臭椿樹和梨樹、核桃樹,在沒成為老樹之前,樹皮細膩光滑,槐樹、榆樹、大棗樹、柿子樹,老早老早就樹皮皲裂,糙厚。但不管樹皮糙或細,造成難度多大,爬樹的小孩态度堅決,一定要登上拽眼的樹。動了念頭,鞋窠往旁一甩,光了腳丫——穿着鞋上樹怕費鞋。“呸、呸”,朝倆掌心連續啐兩口唾沫,“膏膏油”,跟着小腰扭一扭,活泛一下,便像一名武把式出台似的,摟住了樹身。噌、噌、噌,噌、噌、噌,小屁股一撅一撅,很快就高過了樹下觀望的頭頂。
從曆史規律來講(原諒我,在這兒用了一個硬詞),鄉村孩子喜愛爬樹,多半經曆了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轉化這一過程。過日子窮,以前糧食不夠吃,青黃不接的時候,能當飯的洋槐花、榆錢兒、柳芽出現了。在這時節,小孫子和老奶奶是家庭打野菜的主角。找到了上面說的樹,老奶奶提着籃子往上邊看,小孫子毫無膽怯地往樹上爬。奶奶神情,顯出了撫慰,又閃着憂傷。孩子太小,擔着心,可她越擔心,孩子越弄出一兩個驚險動作讓她害怕。樹杈顫顫悠悠,小身形晃晃悠悠,被鐮刀削下的樹梢從天而落,飄飄悠悠;不到孩子下樹那一刻,奶奶懸着的心放不下來。春天風多,尤其趕上一陣大風,樹身都搖晃,往一邊傾倒,小孩抱緊了大樹杈,像個棉球不敢動窩,越發使奶奶害怕。當孩子重新立在跟前,奶奶看見他的胸口被樹皮磨得一片通紅。
伴随奶奶鈎樹芽、捋樹花,孩子也增長了知識,知道剛入春的榆樹芽,連嫩梢帶葉兒都可以吃呀!而洋槐花和榆錢兒一旦開乏了,柳芽一旦被綠抹濃了,再吃它就無那股甜香味、清香味了。
——這一種為了填飽肚子不得不列裝的行動,恰恰是童兒們逐漸熟悉樹木性質(樹木枝幹有的柔、有的脆),練會攀爬本事的機遇。因家庭生活所迫而引起的演練成功,仿若老話本開篇遵循的“得勝頭回”,人生路上的文章越做越大,從此以後,一代幼崽完全可以憑自己興趣,愛爬什麼樹就爬什麼樹了。直至成為農活技術健全,讓爺爺贊美、爸爸欽佩,了不起的農人。
快樂與知識養成同步上升,在時間度上均有掌握。四五月份桑葚熟,五六月份杏兒甜,七八月份棗兒燦,暑伏天岡兒桃配上了紅色斑點,九十月份大烘柿照亮了眼。白桑葚、黑桑葚,枝枝條條仿佛瑪瑙串。第一個季節遇上的果物,群童心情若萬馬奔騰,掀起男孩的集體心跳、集體狂歡。一邊應對黃鹂的挑戰,一邊嘴巴不閑,吃得小嘴唇、小舌頭一片黑紫,仍然眼高于頂,貪念翩翩,更往桑樹的頂端看。棗兒,最喜歡“鷹不落”,又甜又脆,大泡棗不喜歡,因了它“發糠”。棗兒由上往下紅,“白背兒”時就有甜味了,挂了紅圈兒,甜和脆愈發加強。“歪瓜裂棗”,凡是經了暴雨又經狂曬,棗皮像鈞瓷開片的,尤其甜。烘柿是秋天贈送的禮品,出現在青枝綠葉中間。鈎烘柿,須加着小心,登臨的柿樹枝太脆。可見了紅得透亮光兒的烘柿,誰忍得住不去鈎?先吃一個“一兜蜜”順順肚,再摘下的就不貪吃了,想到了樹下眼巴巴的夥伴。他一手托着烘柿,一手抱着樹腰,靠松手松腳地“出溜兒”,由樹上下來,将一個鮮亮的烘柿遞給了夥伴兒。
春天裡,鳥語花笑,是各種鳥下蛋兒、孵小鳥的季節。攆着野兔跑了一陣,手心裡還攥着薅得的兩把草,即停止追擊野兔的腳步,仰起脖子,端詳鳥窩,孩兒們不會誤了掏鳥窩這一門功課。鳥的種類不同,鳥蛋的顔色也不一樣,有的發白,有的發黃,有的發灰,有的發褐,有的沾微微的藍或紅,更有的蛋殼上有紅的黑的斑點,或者細如頭發絲的紅線兒。缺少營養補充的孩子,鳥蛋兒是能量轉換的來源。可以生着喝,聞不到腥,味兒稍微有一點兒鹹。這是剛下了沒有幾天的蛋兒。若時日多了幾天,鳥蛋的蛋清就變得紅濁了,甚至成了胎。這時,孩子既為失去一次口福惋惜,也為一個小生命白白喪生而懊悔。掏蛋兒的時候,還會遇見出殼不久的“肉骨蔫兒”,雛鳥還未長毛,隻生着毛錐兒,嘴巴黃黃,眼睛閉着。長全了羽毛,還不會飛的時候,把它掏了,回家送給二黑、大寶、小春、秋生們,可是野鳥氣性大,喂什麼也不吃不喝,根本養不活。這讓掏鳥的小朋友又多了一份懊惱,白白跟護雛的鳥媽媽打了一場架。多種鳥,樹上最容易掏的是“胡不臘”,掏黧雞兒、雀兒鷹、黃鹂、麻喜鵲,都不如它。孩子還體會到了什麼呢?胡不臘的窩,做工精細,用牲口棚扔的廢棕毛和幹坡的草根編織而成,周正而軟和。麻喜鵲的捅下來,那些柴柴棍棍,能裝滿一背簍兒。
孩子們眼界,是不是打跨在樹上時起就延宕開的呢?上了樹,觀察世界的氣象全然不一樣。如果在野外,他望得到一處處村莊,一片片果園,一座大大的水庫,一層旺盛的莊稼。當然了,有個念頭沒丢下,居高臨下,觀察觀察看瓜的倔老頭在沒在瓜園……如果倚在自己家的大樹上,也是要觀望四周的,凡來往緊密的夥伴的住址,都踅摸一遍。平日去的小朋友家,有的要經過一口水井,有的要拐幾個彎,騰、騰、騰走一陣子,這會兒看,咋挨得這麼近?再接着看,哪家的茅房豬圈各個在哪兒,誰家院裡養雞、種了什麼菜,哪戶的房頂上晾着什麼,全一清二楚。眼睛還注意到了一戶老奶奶帶着女孩出了院門,猜不準她們去做什麼……
胸口貼着樹皮,蹭胸脯,一律是上樹技能的初級階段,與幼齡相當。體會上樹人技術高超,不是看他“爬”,而是看他“走”。弄技的高級階段,是兩手摳着半拉樹,身體後挺,腳蹬樹幹,運用臂力,随着手位不停地倒換,一步步向上行走,如平日在陸地上走路,姿勢極其輕松活躍。童子極其羨慕,羨慕這些二十來歲的青年。可是到了三四十歲,他們對于樹又不稀罕了,即使能“走樹”的叔叔、哥哥,也不再耍這一門功夫了。
生長在鄉間,孩兒們是幸福的,很多很多的草木知識由他們接替升華。在廣闊天地裡,他一個人就能和日月星辰對話,和江河湖海效習氣魄,和每一棵樹握手,和每一株草耳鬓厮磨,不久逐漸明晰了的,便是悟得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時間之貴、擔當之責。
“一事能狂便少年。”孩子喜愛爬樹,是當作遊戲來玩的。他們在樹頂自由自在,大人看着也喜歡,因為大人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借此想到了童年體驗,進而産生“摩挲兩眼夢還家”的酸澀感。過了兒童這般年紀,成人上樹,多半架了梯子,修整修整樹枝、砍一砍樹柴而已。倘若還整天不管不顧地爬樹,被人見了,一點歡娛也沒有,甚至鄙夷他有點不正常了。在村裡大概隻有瘋子會這麼幹!當一鄉一地的人見了樹不再有一顯身手的沖動,不再想着爬樹,這部分人無意中也告别了童年,正如人類始祖告别了童年,永遠告别了滋養精神、天際線那邊豐美的大森林。
《光明日報》( 2019年01月18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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