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口最古老的水缸,是用石頭打的,我們懷念它的時候,就常常念叨起它的好來,比如:容量大、環保、不容易損毀……兒子在一旁聽得仔細。有次,他很遺憾的說可惜我沒見過它,我感到吃驚。它是我們那個時代特有的産物,作為隔朝隔代的兒子,沒見過也就罷了,有什麼可遺憾的呢!隻是後來他的那個認真勁兒,是我沒有想到的。
春節回到鄉下的老家,他翻箱倒櫃地尋找那玩意兒。在他心裡,水缸可是個小東西,随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安放,好像家裡一直給他留着的,專門等他回去看這一眼了。
兒子,你怎麼那麼執着喲。你以為那是一個玩具水缸啊?
他抓耳撓腮地不知所措。難道玩具水缸不能裝水嗎?他強詞奪理地回擊我。
我這才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他那麼感興趣、一直念念不忘的原因,是把它想像成玩具水缸了。你那龐大的玩具庫裡,獨缺一個玩具水缸 嗎?我問他。
不是這樣的。我哪有玩具水缸呀?老爸,你說的那個裝水的水缸,我能看看嗎?
看倒是可以的,隻是它不是我們小時候見到過的那個石頭水缸了。
我把他帶到水缸前,滿滿一缸水,黑洞洞的可怕。他把頭伸過去看,什麼也沒發現,隻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頭影。這有什麼好玩的,他索然無味地總結到,随即離開了。
自從在外地工作後,我們一家人就很難在老家團聚。大妹前幾年就在老宅的地基上,重新修建了新房。沒想到這翻天覆地的變化裡,竟讓我找不到兒時的一星半點影子了。
眼前這個長方形的新水缸,由四塊厚度均勻的薄闆組成,外圍貼上了白色的瓷磚,隻有從裡面看得出來,是用眼下适用的鋼筋混凝土澆灌而成的。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點,原來水缸的擺設,是在進門的左手邊靠牆的位置,離風箱配套的竈台很近。多少次,我挑水回來,都在這熟悉的地形上,左手揭缸蓋,右手倒水進缸,再轉身離去,一套得心應手的動作,操作起來絲絲入扣。
而現在水缸放到了相反的位置上,如果再如法炮制一回,可能就有撇腳之嫌了;從水缸往鍋裡舀水,路程遠了些,應該也沒從前那麼方便了吧?!還會灑一些在地上的……水缸與竈後之間,地面上的潮濕,比起以前來就有過之而不及了。
呆呆地想着這些的同時,我在不經意間往地上瞧了一眼,果不其然那裡是水簾洞一般的潮濕。
※ ※
當晚,我們就住在用老屋的宅基地重新建蓋的新房裡,兄弟姊妹們難得湊在一起,把小時候的事聊了個遍,夜已至深,卻餘興末了,但身體一次又一次發出的困倦警示,後來實在也忽略不過去了,才索性躺下便睡。
兒子什麼時候睡的,我不知道。在我淺淺的睡意中,他既咬牙又夢話,手腳還時不時地動彈一下,夢遊般折騰了一夜。
睡的時候,我想過,躺在老家的地界上,說不定會做一個回家的好夢,結果沒能入願。倒是第二天一早,兒子說起了他昨夜所做的夢來。老爸,我昨晚夢見了你說的那種水缸了。
好家夥,居然執着得有些可愛,我在心裡說。難怪昨晚那一連串動作,給做的……
一個黑乎乎的大家夥,放在廚房裡,像個老古董……我去那裡舀水喝了。
這倒有點兒接近事情的本來面目了。我無聲地靜待他說下去。
老爸,是不是這樣的,你給我講講它嘛。
先吃飯,吃完飯後,我帶你出去走走,再講。
早飯後,我們父子倆走在長滿莊稼苗兒的田野間。周圍的綠色,給我增添了好心情。關于水缸的故事,便這樣徐徐展開了。
我們家的水缸是半月型。它的确是個老古董,而且還是個傳家寶。常聽母親說起她嫁過來的情景,一個老水缸,每人一個碗,其他就沒多少記憶了。婆婆說這個老水缸,是她公公那一代人留下來的。原先很新,也不往外侵水,要足足裝下六擔水。蓋水缸的,是個嚴絲合縫的木蓋。
它最初呈現在我面前的樣子,是曆經歲月對它的改變而有的老态。鑽子鑿過的石紋,已經模糊,它的周身上下,受水的嚴重侵蝕而潮濕得變黑了。
它就躺在土基牆的一角,底邊緊貼牆面,半月的缸沿朝外。竹子編的舊缸蓋,随時虛掩在上面。它背後的牆壁上,兩根竹纖插進牆裡,托舉着槐木扁挑。
為防潮濕,兩個木水桶,放在墊着的兩塊圓石闆上。
每次我擔完水,都要把水桶、扁挑放回原處,把那有些破損的竹缸蓋,平整地蓋在缸上。
石缸到底是老态畢現了,就跟老了的人一樣,吃進肚裡的東西,也不如從前那麼多了。每次我挑五擔水到進去,就已經接近缸沿了,與婆婆說的要裝滿六擔水的數學有些不符。
這原因,與父親對它的一次又一次改造有關。水缸的周圍,像地下有冒水發了似的,随時總是潮濕的,父親疑心是缸在漏水。通過檢查,也的确如此。便買來珍貴的水泥,在它體力自下而上的糊了一層,尤其缸底是重中之重的糊厚。
這樣大緻管了幾年,缸裡糊的水泥起層掉殼,便又重新再糊。
話到這裡,忍不住的兒子便問,咋不去買個新的回來用?幹嗎一定要用石水缸呢?
你說的輕巧,在哪去買?那個年代的農村,如果不用石頭缸裝水,又能換成什麼東西裝水呢?
※ ※
我也聽到父母親私下議論過。母親說要換個新水缸了。你沒發現,你用水泥糊水缸,周期在越來越縮短了嗎?而且,每次一糊缸,水缸都要涼好幾天,才能裝水,太不方便了。
我也想換,就是條件不允許。堅持堅持再說吧。
由于平時的耳聞目睹,對家庭的現狀我還是知道的,八口之家的我們,僅憑工分,連年補社不說,吃的都是最基本的口糧。無論怎樣節約,都還有些青黃不接。憑父親教書一月二三十元的工資,家庭的開支也時時捉襟見肘。父親說的條件不允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說真的,換個新水缸的想法,我也有過。挑水基本成了我的事,擔回的水随時漏走了不說,就是每次糊缸前後,都是我最無奈的時候。缸要涼幹才能糊水泥,糊了水泥後,又要等好幾天才能裝水。而在這段時間,水屯在兩隻木桶裡,要随時保證有水用,這可苦了我了……
但經過了一件眼見為實的事情後,又讓我徹底改變了想法。
我們院子裡住着的二爺,他們家幾個強勞動力,又有一門編篾貨賣錢的手藝,在村裡算是有錢的人家了。他們家打了一口水缸,都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結局還不怎麼圓滿。
那段時間,二爺要我陪他去山上找石料。最後在離家一公裡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一處适合打水缸的石山,但那是在别人管轄的山坡上。好說歹說,别人總算同意開采了,可打着打着石頭的硬度又不行了,隻有硬着頭皮再往下開采。費了很多工,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幫他給石匠師傅送飯。用整塊大石頭打出來的水缸,在擡的時候奇重無比,加之下山的路不好走,結果把請來擡缸的人給砸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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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習來,我們坐在一處高地上享受這難得的新鮮空氣。我的故事講完了,兒子半天沒說話。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兒子,怎麼了?
老爸,我是不是不該讓你講關于水缸的故事呢?
為什麼?
我看到你難過了。我們家以前也太窮了!
正因為以前太窮,過的苦日子太多,我才越發努力去改變命運。
兒子又一次沉默了。他轉過身去,偷偷擦試着眼淚,怕被我發現,故意說道,我去問一下大孃,老水缸哪去了。
我在後面跟着,遠去傳來了吃午飯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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