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一直回老家,天天早起,天天發現,到了冬天,老家的人就生活在霜裡了。每天一大早,我就看見母親的頭發上、睫毛上都沾着一層層的雪花,雪花很小、很細、很白,活像母親做塌餅的面粉,它們把母親的頭發染得更白,把母親的睫毛拉得很長。我知道那是霜,霜隻有起早的人看得見、碰得到。母親沒有把霜抖掉,也沒有時間抖掉。在這清冷的冬日,所有的早上都是一副霜打的情狀,所有的時間都是母親自由支配的光陰。
風很靜,地上的老樹葉子打着小圈兒圍到了母親的高幫雨鞋上,雨鞋上都是小草,都是爛泥,都是水漬,母親走路就像拖着泥塊一樣,需要用力。我對母親說,不是不讓你下地了嗎?母親說,人閑着人就冷。是的,閑着反而冷,但閑在被窩裡卻是暖和的。我感歎的是:每晚,當我們以命令的口吻要求母親什麼活兒都别做的時候,我們卻忘記了一個事實,每天早上,母親總是第一個起床,起床了,我們管得着嗎?管不住的,其時我們還在夢裡。
母親老了。霜打在她的身上,不再随風逝去時,她就變老了。多年來,我看見霜改變了許多人的模樣。從我記事時起,當萬物披上雪白的霜衣後,母親還是天一亮就起身,還會在自留地上忙東忙西。我有時去田裡,溜到母親身邊,看母親莳弄蔬菜。風來了,風大了,母親會伸手示意我停下腳步,示意我躲在她的身後。那時我就貼在母親的背上,風就對着母親吹。母親說,躲好。有時,母親瘦弱的身體擋不住寒風,母親就說,回到屋裡去吧。而她的手,卻時不時地觸摸到滿是霜的菜葉菜根上,好像在裡屋撣灰塵一樣的輕松自在。
母親看蔬菜的眼睛是雪亮的,撥弄蔬菜的手是輕盈的。幾十年,每年霜落天下後,她就對我說,霜打了,青菜就會慢慢甜了,霜打一次,青菜就甜一點。我點頭表示贊同。每天晚上燒蔬菜,我總是期望青菜很甜很甜。而事實呢?事實是:一天、兩天過去了;一周、兩周過去了。青菜才不澀,青菜才變軟,青菜才有點甜了。天氣最冷時,霜打最重時,那個甜才是柔軟的,才是順意的。那時确信:糖的甜不是真正的甜,真正的甜是青菜的甜。它來自于雲端,更需要時間,最後才成就于青菜。
即使到現在,我也經常看見,母親一直在青菜田裡走走看看,每一次都一派虔誠。看久了,母親有時會在畦與畦之間放不下腳步,身影搖晃不定,看上去像是要跌倒的樣子,我很心疼。看看菜葉上滿是霜,路上卻看不見霜,但母親已走不穩身體了。我知道。母親不應該一直去菜園裡忙碌了,她會摔跤的。我囑咐母親回屋休息。心裡想,如今的母親,已經被霜趕了回家,母親能夠站直身體,但不能蹲身看地看菜了。霜強迫她應該在家裡歇着,歇着看樹上的霜。
再能幹的人,也會被這雪白的霜熬老的,熬幹人的皮膚、熬出臉的皺紋、熬白你的頭發、熬到你瘦骨嶙峋。如今,霜再次落到母親的頭上,白頭發就是濕漉漉的樣子了。我也是,看着一年又一年的霜在青菜上,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老了。現在的我,走進了很少有霜的城市,無法看到有霜的青菜,偶爾會心生懊惱的。那時感覺,與其多想,不如回鄉。在老家,地上,青菜上,都有霜。霜的凝華是個過程,回家也一樣。(高明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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