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夢到母親,我哭着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一直看到隻覺得自己的眼睛在發亮。眼前飛動着夢的碎片,但當我想到把這些夢的碎片捉起來湊成一個整個的時候,連碎片也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隻有母親依稀的面影……
在夢裡向我走來的就是這面影。我隻記得,當這面影才出現的時候,四周灰蒙蒙的,母親仿佛從雲堆裡走下來,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同平常不一樣,像笑,又像哭,但終于向我走來了。
我是在什麼地方呢?這連我自己也有點兒弄不清楚。最初我覺得自己是在現在住的屋子裡。母親就這樣一推屋角上的小門,走了進來,橘黃色的電燈罩的穗子就罩在母親頭上。于是我又想了開去,想到哥廷根的全城:我每天去上課走過的兩旁有驚人的粗的橡樹的古舊的城牆,斑駁陸離的灰黑色的老教堂,教堂頂上的高得有點兒古怪的尖塔,尖塔上面的晴空。
然而,我的眼前一閃,立刻閃出一片蘆葦。蘆葦的稀薄處還隐隐約約地射出了水的清光。這是故鄉裡屋後面的大葦坑。于是我立刻感覺到,不但我自己是在這葦坑的邊上,連母親的面影也是在這葦坑的邊上向我走來了。我又想到,當我童年還沒有離開故鄉的時候,每個夏天的早晨,天還沒亮,我就起來,沿了這葦坑走去,很小心地向水裡面看着。當我看到暗黑的水面下有什麼東西在發着白亮的時候,我伸下手去一摸,是一隻白而且大的鴨蛋。我寫不出當時快樂的心情。這時再擡頭看,往往可以看到對岸空地裡的大楊樹頂上正有一抹淡紅的朝陽——兩年前的一個秋天,母親就靜卧在這楊樹的下面,永遠地,永遠地。現在又在靠近楊樹的坑旁看到她生前八年沒見面的兒子了。
但随了這葦坑閃出的卻是一枝白色燈籠似的小花,而且就在母親的手裡。我真想不出故鄉裡什麼地方有過這樣的花。我終于又想了回來,想到哥廷根,想到現在住的屋子。屋子正中的桌子上兩天前房東曾給擺上這樣一瓶花。那麼,母親畢竟是到哥廷根來過了,夢裡的我也畢竟在哥廷根見過母親了。
想來想去,眼前的影子漸漸亂了起來。教堂尖塔的影子套上了故鄉的大葦坑,在這不遠的後面又現出一朵朵燈籠似的白花,在這一些的前面若隐若現的是母親的面影。我終于也不知道究竟在什麼地方看到母親了。我努力壓住思緒,使自己的心靜了下來,窗外立刻傳來潺潺的雨聲,枕上也覺得微微有寒意。我起來拉開窗幔,一縷清光透進來。我向外怅望,希望發現母親的足迹。但看到的卻是每天看到的那一排窗戶,現在都沉浸在靜寂中,裡面的夢該是甜蜜的吧!
但我的夢卻早飛得連影都沒有了,隻在心頭有一線白色的微痕,蜿蜒出去,從這異域的小城一直到故鄉大楊樹下母親的墓邊,還在暗暗地替母親擔着心:這樣的雨夜怎能跋涉這樣長的路來看自己的兒子呢?此外,眼前隻是一片空,什麼東西也看不到了。
天哪!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怅望灰天,在淚光裡,幻出母親的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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