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師）

孤丫頭又生孩子了，這是第四胎。其間隻有五年多一點的時間。

“排起隊，喊立正，一個比一個高一寸。”人們擔心，将來這是一個龐大的隊伍。

老支書拿不準他當時的決定是對的還是錯了。

張娃替老支書圓了一句:“你管得了娶媳婦，管得了生孩子？”

最愁的是隊長茂生。貴鳳取笑說:“人家生孩子，你着什麼急呀！”

“隊上光增加人不增加勞動力啊！”隊長茂生想着。

貴鳳說:“你一堆孩子，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虎虎也說:“張娃一堆孩子，不是也過得好好的嗎？”

老鼠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

張娃說:“我睡着了，比她醒着強。”

虎虎說:“命硬了，喝了涼水也上膘。”

張娃說:“興哥要像發财，早子孫滿堂了。”

貴鳳說:“命！”張娃問:“你們兩家誰命好呢！”

倒是孤丫頭生出的兒女們，糊吃糊喝，連滾帶爬，無人得病，越長越大。

光棍收心，餓死雞狗。自娶了孤丫頭，光棍兒的腸子越來越細了。

張娃說:“老天長着眼呢！像孤丫頭，是遺傳。”虎虎說:“我有這麼多娃，也要遭人罵娘的。”

人來到世上，兩個肩膀擡着個口，張開嘴就要吃。

集體的糧，大鍋裡的飯，光會張嘴不會幹活的人，是遭人惱恨的。

大家不會惱恨光棍兒，惱恨孤丫頭。

張娃指着孤丫頭:“造孽呀！有屁股生，沒屁股養。”

孤丫頭說:“多管閑事，管得着嘛你。”

差點事拿過一包吃的，是他坑下領來的幹糧，慢慢攢起來的。叫光棍兒的幾個孩子一會兒搶光了。

看着這些光屁股娃兒，那個吃相，讓差點事大吃一驚。

差點事說:“這些年，我沒覺着對不住誰，隻有一個對不住的，就是你，這個對不住人的日子，真不好過啊！”孤丫頭插嘴說:“對得起人的日子也不好過。你看！”孤丫頭指着眼下這個家。

差點事說:“礦上有個同事，因孩子多，常偷礦上東西，坐了牢。老婆為了幾個孩子，礦上打小工。男人覺着對不住老婆，老婆覺着對不住男人。互相盼，盼着男人出了獄，兩口子好得又生了孩子……”

孤丫頭聽着新鮮，點着頭。光棍兒覺着:“這差點事倒底在外面，變得跟村上人不一樣了。”

孤丫頭插嘴說:“生孩子啥福，活人遭死罪。發财坐了牢，我就去死，這夥孽種誰要跟誰去！”

光棍兒勸孤丫頭不要說了。孤丫頭還唠叨着:“人家誰像你，讓我生了這麼多娃。”

差點事看着這窩娃像窩麻雀，擔心地:“是我，我真招架不住了。”

——光棍兒對着孤丫頭，生氣地說:“這一堆兒女，要把我的骨髓吸幹了。”孤丫頭掐住那個小的，“不想活，你就給我死嘛！”光棍兒趕忙沖過來攔擋。

又生出來一個。

孤丫頭沖着光棍兒:“像你這樣的人，就不該結婚。”

光棍兒孤丫頭，有了五個孩子。七個人睡了個滿炕。四個孩子睡兩邊，光棍兒孤丫頭中間，還夾着個小的。光棍兒說:“過來吧。”孤丫頭說:“我怕。”光棍兒問:“怕什麼？”孤丫頭說:“肚子大。”光棍兒說:“就一下。”孤丫頭說:“麻煩。”

根鎖命系一線的時候，隊長茂生一群人守在他的炕沿前。

根鎖還剩下最後一點氣了，他從枕頭内摸出兩根金條，擺在隊長面前。

——當初小匪三毛擱到這兒的寶貝，底細大家都不知。

根鎖奄奄一息，少氣無力:“隊上養了我這麼多年，啥時候這東西值了錢，你就拿出來，替我犒勞犒勞大家。”

一群人驚得目瞪口呆。隊上最窮的窮光蛋，手裡有金條。

連隊長茂生也連連擺手對社員表态:“這金條我拿着不合适，我不知它是禍是福。”

孤丫頭一把将金條搶過來。說:“我不怕，殺頭也不怕，我做他的女兒，我替他披麻戴孝，這金條歸我了。”

隊長茂生說話時，許多人和他一樣，還沒反應過來。金條到了孤丫頭手裡，許多人後悔了。

這金條要到别人手裡，另外的人會和他撕打起來，打破腦袋，命全不顧。人為财死，鳥為食亡。

金條到了孤丫頭手裡，誰也沒有辦法了。

根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神态很安閑。

一群人隻剩下安葬老根鎖的份兒。

孤丫頭真的把自己當成根鎖的女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比死了老子娘還傷心。

一隊人解脫了，孤丫頭替一隊人流淚了。

根鎖有了送葬的，這是根鎖一輩子想都沒想到的。

三三恭恭敬敬磕了頭，張娃什麼也沒說。

根鎖比如心、洋碼死得好。不少人覺着，根鎖的喪事辦得還不錯。

貴鳳說:“牛這回，要‘牛’不起來了。你怎麼變得死心眼，金條讓着孤丫頭拿跑了。”

張娃老婆說:“你要，自己放着手，咋不去搶？”貴鳳笑着說:“我不稀罕！”張娃老婆說:“跟個傻瓜争什麼争！說不清道不白的。老根鎖死了，該誰的，死無對證。咱有骨頭能生肉，再說了，咱丢得起人，咱那當家的還丢不起呢！”貴鳳說:“牛，沒想到，你這話說得還真‘牛’。”

——當初，張娃老婆對貴鳳:“你咋不生出個兒子來，穿剩下的衣服，好讓我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貴鳳說:“美死你，我不生兒子，就是讓你的兒子光屁股。”

老鼠說:“老根鎖真高，這回死治司馬懿了！”秋蓮問:“誰是司馬懿？”老鼠說:“咱隊長呗！”

根鎖死掉了，能吃的都吃光了。家什隻剩下牆上挂着的幾串紅辣椒，他不吃，也要攥在手裡不肯送人。隊長茂生說:“孤丫頭，金條你拿了，辣椒也一塊拿吧，根鎖吃不下了，你就兜着走吧。”孤丫頭說:“好隊長，你要有，一塊兒拿過來。”

孤丫頭進了一家鋪子。要了糖塊，售貨員說:“一毛。”又要了火柴，售貨員說:“一毛。”又要了張紙，售貨員說:“一毛。”孤丫頭遞過去一毛。售貨員說:“三毛。”孤丫頭說:“你不剛說了一毛嗎？”售售員說:“一共三毛。”

孤丫頭前腳走，後腳聽着售貨員罵了句:“窮急了。”

鹿文說:“發财呀，一個孩子，你就不會這麼累，這麼苦了。”光棍兒說:“依你說，一畝地長一棵苗就合适。”鹿文很敏感，以為光棍兒拿他種篦麻的事兒數落他。光棍兒沒這個意思，他是拿苗兒比孩子。光棍兒不會解釋，鹿文也就低頭不語。

這孤丫頭。讨人嫌，得理不讓人，愛跟人争一核桃兩棗，幹活不出力，分東西不肯吃虧，嘴還不幹淨。洋碼活着的時候，隻是人不中看，哭聲難聽，對人還熱心，又不時有秋生的拳頭修理着，大家隻是一邊看笑。張娃老婆，張娃又是打又是罵；這孤丫頭，光棍兒不肯打不肯罵，大夥兒不能打不能罵。如心好人緣，大家笑了一回，就死了。這孤丫頭，吊死鬼臉上擦粉，死不要臉。

大家生法編派着孤丫頭，除了個子小，像條駱駝，十二屬相的壞毛病，她都占了——兔子急了咬人；死豬不怕開水燙；老鼠過街；好狗擋道；孬馬無人騎；猴屁股不生羊角；雞吃不記打……

這世上，小人一半，君子一半。

——張娃老婆說:“講個故事你聽。一家三口，祖孫三代圍在一起，婆婆給孫女找虱子，孫女給娘找虱子，媳婦給婆婆找虱子……”貴鳳笑着說:“這下好了，你要結下好親家了。你這哪裡是編派孤丫頭！牛頭不對馬尾，你是上動物園看猩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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