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結婚了。

在雞蛋5分錢一枚，米1角5分錢一斤，冰棒3分錢一根的時代，為婚禮送情的樣式是頗多的。

講實用一點的，送一套餐具，送一件床上用品，送洗臉盆，送手繡的或帶福娃或帶鴛鴦戲水圖案的枕套一對，還有的繡“江山如此多嬌”的詩句于上；

講文學文藝一點的，送鋼筆，送日記本，和影集什麼的，并附上幾句祝福語。最常見的是，用一張紅紙，裡面包個5 元，8元的，寫上名字。

婚禮的頭一天，母親把親朋好友的送禮清單給我看時，上面的樣式全有，唯獨平素常與我促膝談心的他卻不在清單上。

這天天幾近擦黑，我正要準備吃飯時，忽聽有人敲門，哎呀，是他！

他提着個飯盒和手電筒，叫着我的小名：“幼奇，今天我跑到武勝路新華書店去買了本《漢英詞典》，作為送你的結婚禮物啊。

希望你喜歡。

”他微笑着，一顆疊生的虎牙露在外面，雙手把詞典遞給了我。

“通勤車馬上就要進來了，今晚我上夜班。”接着，他說道。

手捧詞典，我伫立在門口，目送他的轉身，他的揮手，他的遠去……

回到房間，我急不可耐地拆開了用紅綢子包起的詞典。詞典上面放着一個用紅蠟光紙剪的一個月餅型的“喜”字，在燈光的照射下，紅亮紅亮的。

封面是墨綠色的，書脊一側有淺白色的暗花，漢英詞典四個黑體字端莊穩實地位于正中。

詞典的扉頁上，他寫有兩行流利的行楷，贈：好友仇作人、李雪萍新婚留念

繩鋸木斷 水滴石穿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這八個字，誰人不知？誰人不會說呢？

然而，要自始至終地堅持做好一件事，其百分比，其千分比，又能有幾何？

在我即将步入人生的新階段時，朋友啊，你這八個字，是寄我以希望，給我以引導，予我以啟迪的贈言呐！你這個“紅包”，可包我走完一生的學習之路！

他與我是老鄰居，同住武東五村（武東火車站）三十年。是我從小學到高中時的同校同學（他高我一個年級）。上學常約着一起走，雨雪天有時還共用一把油布傘。

淘米、洗菜、洗衣物，我們共用一個幾十戶人家公用的水管。如遇停水，我們同時在附近農村的一口井裡打水、挑水。

放暑假，我倆同在一張竹床邊乘涼看書，同在一張簡陋的乒乓球台上推擋扣殺。

同在一個原始的、灰塵撲撲的籃球場上奔跑搶奪，看下棋時，一邊端着飯碗，一邊為弱者一方支招獻策，扶危解困，有好菜了，我往你碗裡挑一筷子，你往我碗裡夾一筷子……

工作後，為了交流，為了相互學習，為了愉快，我們還定期“半月談”—每兩周一次心心夜話，晚飯後開始，到子夜時分說再見，是常有的事。如此十餘年。

哪曉得，天不遂人願。

有天下午，他來到我家，寒暄幾句以後，臉色凝重地對我說：“幼奇，今生今世我倆做朋友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我一驚：“你說什麼？”

“我已經被醫院确診為胃癌晚期了。”

房間突然像黑天一樣，寂靜得令人可怕。

可能是母親聽到了房間裡的哭聲，她的到來，使我倆裝成了平靜……

也就是半年的時間，他的疼，他的餓，他的嘔吐，他的進針進藥，折磨得他幾乎脫了形。

有次我去看他，他跟我說，幼奇，我遠去的那一天，不要放哀樂，就放鋼琴協奏曲黃河，放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有次，他家人不在病房，他順手拿起一張紙，寫了四個字：“多災多難”。

寫畢，淚流滿面。

他比我大二歲，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該讀書的年代，因缺失環境，不能好好讀書，該得營養長身體時，遇上了果腹難保的饑餓時期，該向着人生的青春目标邁進時，又被一個個運動給“運動”了。

該為公為家出力攢勁做點事的時候，自己又得了不治之症，不是“多災多難”嗎？

他走的那年才四十一、二歲，女兒上小學五年級，妻子下崗，老母年逾七旬。

他走的那天，我和同事把他推到安息室（這是我的叫法，我不忍依别人的說法—停s房）。

他個子矮小的女兒，使勁地推搡着我，哭喊着沖向我：“我要我爸爸，我要我爸爸。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莫把我爸爸推走了。”

他可憐的妻子已站立不穩，被同事攙扶着、抽泣着……

下葬的那天，我把他生前愛讀的一本《資治通鑒》和一周的英文版《中國日報》放入他的墓中，讓他的讀書聲在天國回響。

我翻《漢英詞典》（吳景榮主編），原本是查兩個單詞的。但在合上詞典時，我習慣性地翻到扉頁去看他的題字。一細看那贈書的日期，怎麼這麼巧：今日今時，是我友贈書于我整整四十年的日子。

“騰”的一下，我的愧疚心湧了上來：為什麼十周年不寫？二十周年不寫？三十周年也不寫？到如今已四十周年了，若不是要查詞，若不是這次的“碰巧”，我可能還會滞緩下去，還會無動于衷。

這麼多年來，為逝者為摯友，無一字，無一句。形諸筆端，我為自己的離久情疏，為自己的言行不一而羞愧。

于是，我拿起了筆，為朋友得知我而感懷。為朋友的不幸早逝而感傷。

我又輕撫着泛黃的《漢英詞典》，重溫早已注入我心的那八字贈言，我想，盡管敝身垂垂老矣，在未來的學習路上，我這根朽繩還會慢慢的鋸，我這滴細水還會不停的滴。

放心吧，我的朋友彭繼華，我不會讓你送我的詞典，孤零零地立在書架上布滿灰塵的。

附：此文是仇作人老師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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