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乎，平沙無垠(yín)，夐(xiòng)不見人。河水萦(yíng)帶，群山糾紛。黯(àn)兮慘悴(cuì)，風悲日曛(xūn)。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铤(tǐng)亡群。

1、浩浩:廣大遼闊的樣子；平沙:平曠的沙漠；垠:邊，界限；夐:遠； 2、萦帶:像帶子一樣彎曲萦繞；糾紛:交錯重疊； 3、黯：黑，引申為陰沉；慘悴:憂傷憔悴；曛:本意為落日的餘輝，此指日色昏暗； 4、蓬:蓬草，亦稱“飛蓬”，枯後根斷，随風亂飛；凜:寒冷； 5、铤:疾走的樣子。

亭長告餘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欤(yú)？漢欤？将(jiāng)近代欤？

1、亭長:戰國時國與國之間在邊境上設亭，置亭長，任防禦之責； 2、三軍:春秋時大國多設中軍、左軍、右軍，或稱中軍、軍、下軍，後遂以三軍為軍隊的通稱。

吾聞夫(fú)齊魏徭(yáo)戍(shù)，荊韓召(zhào)募(mù)。萬裡奔走，連年暴(pù)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bì)臆(yì)誰訴？

1、徭戍:服徭役守邊疆；荊:即楚國；召募:以錢物招募兵員；徭役和召募，是封建時代的義務兵和雇傭兵； 2、暴露:指連年征戰，不分寒暑，流離在外； 3、歸路:回家的路； 4、腷臆 :郁結苦悶的心情。

秦漢而還(huán)，多事四夷，中州耗(hào)斁(dù)，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于仁義，王道迂(yū)闊而莫為。嗚呼噫(yī)嘻(xī)！

1、而還:以來； 2、事:指征伐用兵之事；四夷:四方邊境的少數民族，“夷”是古時對異族的貶稱； 3、中州:指黃河中下遊漢族居住地區，即中原；耗斁:耗損破壞；無世無之:是說世代如此； 4、戎夏:夏指中原，戎指中原以外的少數民族，外戎中夏；王師:天子之師； 5、文教:文明教化，指王道政治及禮樂制度；失宜:不提倡宣揚；用奇:指以奇詭之計用兵； 6、王道:指仁義禮樂等統治天下的法則，儒家用以與“霸道”相對；迂闊:迂遠不切實情； 7、嗚呼噫嘻:歎詞，表示慨歎。

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旄(máo)旗，川回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镞(zú)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xuàn)。聲析江河，勢崩雷電。

1、胡兵:稱西方、北方少數民族的軍隊，泛稱西域與北方邊地的民族為胡；伺便:伺察其便而入侵； 2、期門:營門； 3、旄旗:軍旗；組練:組甲和被練，皆将士的衣甲服裝，借指精銳的部隊； 4、法:指軍法；威:指軍威。謂軍法軍威嚴峻，戰士畏駭，不得不輕賤其性命舍死向前； 5、镞:箭頭；入面:指沙子乘風撲面；主客:指戰場上敵對雙方； 6、震眩:震驚眩惑； 7、“聲析”二 句:形容戰鬥激烈，呐喊聲可分裂江河，猶若雷電轟鳴。

至若窮陰凝閉，凜(lǐn)冽(liè)海隅(yú)，積雪沒(mò)胫(jìng)，堅冰在須。鸷(zhì)鳥休巢，征馬踟(chí)蹰(chú)。缯(zēng)纩(kuàng)無溫，堕(duò)指裂膚。

1、至若:以至于；窮陰:指極其陰沉的嚴冬；凝閉:猶言天寒地凍； 2、海隅:海邊，此指邊塞； 3、胫:小腿；須:胡須； 4、鸷鳥:猛禽；休巢:躲在巢中不出； 5、踟蹰:徘徊不前； 6、缯纩:缯帛與絲綿的并稱，此泛指絲、棉做成的衣服； 7、堕指:謂凍掉手指。

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剪屠。徑截辎(zī)重，橫(hèng)攻士卒。都尉新降(xiáng)，将軍覆沒(mò)。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shēng)言哉！

1、假:給予，猶言相助；憑陵:憑借；殺氣:肅殺之氣，指苦寒的氣候； 剪屠:殺戮； 2、徑截:恣意截擊掠取；辎重:軍用物資； 3、都尉:武官名； 4、窟:孔穴； 5、勝言:盡言。

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cù)兮生死決。降(xiáng)矣哉，終身夷(yí)狄(dí)。戰矣哉，骨暴(pù)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xī)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幂(mì)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yé)！

1、鼓衰:戰鼓聲漸息； 2、蹙:迫近； 3、夷狄:指邊境民族； 4、暴:同"曝"，曬； 5、淅淅:象聲詞，形容輕微的風聲； 5、沉沉:昏暗貌； 6、幂幂:陰森慘淡貌； 7、如是:意為如此、這樣。

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裡，遁(dùn)逃匈奴。漢傾天下，财殚(dān)力痡(pū)。任人而已，其在多乎！

1、牧:戰國時趙國良将李牧；林胡:當時匈奴的一支；據《史記》載，李牧守雁門郡，大破匈奴，降服林胡，單于逃遁，十餘年不敢接近趙國邊城； 2、傾:竭盡；天下:指天下之人力物力；殚:盡；痡:病，疲敝； 3、“任人” 句:關鍵是用人得當，哪裡在于兵多呢！

周逐猃(xiǎn)狁(yǔn)，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xuán)。飲至策勳，和樂且閑。穆穆棣(dài)棣，君臣之間。

1、猃狁:周朝時北方少數民族，《詩經》:“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周宣王時曾擊敗猃狁進犯； 2、城:築城以守；朔方:北方；西漢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置朔方郡，今内蒙古自治區杭錦旗 北，東漢末廢； 3、飲至:古時出征凱旋，告之于廟而飲宴，稱飲至；策勳:将功勳書于簡策，授于有功者以官爵； 4、穆穆:端莊盛美，恭敬謹肅的樣子，多用以形容天子的儀表；棣棣:文雅安和的樣子。

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tú)毒生靈，萬裡朱殷(yān)。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hái)遍野，功不補患。

1、起:築；竟:至； 2、茶毒:殘害； 3、朱:紅色；殷:赤黑色；血本紅色，久則變為赤黑； 4、漢擊匈奴:漢武帝時，大将軍衛青 、霍去病出擊匈奴，控制了現河套平原以北陰山一帶； 5、枕骸:骸骨相枕； 6、功不補患:謂得不償失；患:禍患，指損失。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jiù)？

1、蒼蒼:衆多的樣子；蒸民:衆民，百姓； 2、提攜:攙扶；捧負:抱着背着；指盡心盡力供養父母； 3、生也何恩，殺之何咎:百姓活着的時候，君王對其有何恩德？使其死于戰争，百姓又有何罪？；咎:罪過。

其存其沒(mò)，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yuān)悁心目，寝(qǐn)寐(mèi)見之。

1、悁悁:憂愁貌；2、寝寐:睡夢。

他們的生死存亡，家中無從知道；偶爾聽到有人傳言，也是疑信參半。整日憂愁郁悶，夜間音容入夢。

布奠(diàn)傾觞(shāng)，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兇年，人其流離。嗚呼噫(yī)嘻(xī)！時耶(yé)？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夷。

1、布奠傾觞:陳列祭品，灑酒祭奠； 2、不至：不能達于死者； 3、兇年:荒年；《老子 》:大軍之後，必有兇年；流離:流離失所； 4、守在四夷:是說宣文教、行王道，使戎夏為一，使四夷各為天子守土，免于戰事；《左傳》:古者天子，守在四夷。

《吊古戰場文》全文：

浩浩乎，平沙無垠(yín)，夐(xiòng)不見人。河水萦(yíng)帶，群山糾紛。黯(àn)兮慘悴(cuì)，風悲日曛(xūn)。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铤(tǐng)亡群。亭長告餘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欤(yú)？漢欤？将(jiāng)近代欤？

吾聞夫齊魏徭(yáo)戍(shù)，荊韓召(zhào)募(mù)。萬裡奔走，連年暴(pù)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bì)臆(yì)誰訴？秦漢而還(huán)，多事四夷，中州耗(hào)斁(dù)，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于仁義，王道迂(yū)闊而莫為。嗚呼噫(yī)嘻(xī)！

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旄(máo)旗，川回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镞(zú)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xuàn)。聲析江河，勢崩雷電。至若窮陰凝閉，凜(lǐn)冽(liè)海隅(yú)，積雪沒(mò)胫(jìng)，堅冰在須。鸷(zhì)鳥休巢，征馬踟(chí)蹰(chú)。缯(zēng)纩(kuàng)無溫，堕(duò)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剪屠。徑截辎(zī)重，橫(hèng)攻士卒。都尉新降(xiáng)，将軍覆沒(mò)。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shēng)言哉！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cù)兮生死決。降(xiáng)矣哉，終身夷(yí)狄(dí)。戰矣哉，骨暴(pù)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xī)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幂(mì)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yé)！

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裡，遁(dùn)逃匈奴。漢傾天下，财殚(dān)力痡(pū)。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xiǎn)狁(yǔn)，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xuán)。飲至策勳，和樂且閑。穆穆棣(dài)棣，君臣之間。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tú)毒生靈，萬裡朱殷(yān)。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hái)遍野，功不補患。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jiù)？其存其沒(mò)，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yuān)悁心目，寝(qǐn)寐(mèi)見之。布奠(diàn)傾觞(shāng)，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兇年，人其流離。嗚呼噫(yī)嘻(xī)！時耶(yé)？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夷。

清 吳楚材 吳調侯《古文觀止》評：

通篇隻是極寫亭長口中“常覆三軍”一語。所以“常覆三軍”因多事四夷故也。遂将秦漢至近代，上下數千百年，反反覆覆，寫得愁慘悲哀，不堪再誦。

李華（715-766年），字遐叔，趙郡贊皇（今河北贊皇縣）人。唐代大臣、文學家。開元23年，中進士。天寶二年，登博學宏辭科，拜監察禦使，轉右補阙。安祿山攻陷長安時，被迫接受鳳閣舍人僞職。“安史之亂”平定後，貶為杭州司戶參軍。後來，隐居大别山南麓，信奉佛法。唐代宗大曆元年（766年），病故。作為著名散文家，與蕭穎士齊名，世稱"蕭李"，并與蕭穎士、顔真卿積極共倡古義，開啟唐代古文運動之先河，著有《李遐叔文集》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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