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作為《紅樓夢》中的邊緣化人物,讀者對他普遍的認識是兇狠蠻橫、好色至極,他為了搶奪香菱,縱容豪奴打死馮淵,并毫無悔意,自認為花幾個錢就能解決問題;将香菱占為己有後,沒多久便厭煩了她,又續娶夏金桂,并與其聯手折磨香菱,最終讓香菱落得一個“緻使香魂返故鄉”的悲慘結局。
這種看法固然是正确的,但卻過于片面,曹公塑造的薛蟠,絕不是臉譜化的壞人形象,他是有立體感的。薛蟠雖然身為貴族階層,他向往賈寶玉、馮紫英那般“風花雪月”的高雅生活,但自身素質卻難以企及;賈珍、賈琏等人庸俗好色,城府深沉,他們又看不上薛蟠的“呆勁兒”,故而導緻薛蟠淪為《紅樓夢》中的多餘人,我們今天就站在一個薛蟠“真性情”的角度來分析薛蟠這個人物。
薛蟠潛意識裡崇尚高雅,卻無人規引入正
大多讀者隻能看到薛蟠的庸俗,卻看不到薛蟠的“高雅”。
從出身環境來看,薛蟠出身“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皇商薛家,他骨子裡繼承了商人庸俗市儈的一面,可恰恰因為如此,薛蟠對貴族文化階層“風花雪月”的生活以及行事方式産生了崇拜和愛慕,這一點也表現在薛蟠的審美上。
《紅樓夢》中直言薛蟠心生愛慕的女孩有兩個,第一個是香菱,第二個便是林黛玉。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薛蟠執意要買甄英蓮就是因為“生得不俗”,薛蟠的審美由此可見一斑,真因為自己太俗,所以對“高雅”的追求才如此強烈,連脂硯齋都忍不住評價: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蓮人品可知矣。
而到了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敝遇雙真”,因為馬道婆暗中施法,賈寶玉和王熙鳳言行變得瘋瘋傻傻,大病一場,賈府上下一片混亂,而就是在這混亂中,薛蟠看見了林黛玉,身體瞬間酥倒,書中如是記載:
薛蟠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钗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第二十五回
薛蟠為何看見林黛玉便“酥倒在那裡”,黛玉豐神若仙子的外貌自然是一方面,而更為關鍵的是林黛玉的氣質。黛玉出身書香世家,自幼飽讀詩書,文化修養已融入她的氣質之中,有道是“腹有詩書氣自華”,薛蟠見了如何不愛?
當然,薛蟠對高雅的追求隻存在潛意識中,對此他并不自知,這也注定他無法融入賈寶玉等人的“高雅圈”中。
為了追求跟這些高雅之人近距離接觸,薛蟠曾費盡心機,第二十八回“蔣雨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钗羞籠紅麝串”中,薛蟠生日,特意邀請賈寶玉、馮紫英、蔣雨菡前來,席間賈寶玉提出“濫飲無趣,不如行令”,當即遭到了薛蟠的拒絕。
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都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的原故......”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住道:“我不來,别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第二十八回
在這場行令中,賈寶玉、馮紫英、蔣雨菡皆信手拈來,唯獨薛蟠胡編亂造,勉強應付,衆人雖然表面歡笑,但心裡都跟明鏡一樣清楚——薛蟠并非我類!
就好比劉姥姥進大觀園,賈母陪着她遊玩幾天,好不開心,劉姥姥此間的“庸俗”反而成為園中衆人的笑料,可要衆人跟劉姥姥朝夕相處,恐怕就沒幾個人能受得了了。薛蟠也是如此,雖然他真心請賈寶玉等人前來慶祝生日宴,想要融入他們之中,但在座的人卻沒有一個拿他當知心好友,薛蟠的氣質庸俗、學識低下注定了他無法融入賈府“高雅圈”中,他的努力注定隻是一場徒勞。
薛蟠性情有“璞玉之真”,豪爽爛漫
而要論起《紅樓夢》中的真性情,薛蟠首當其沖,清人塗瀛曾在《紅樓夢論贊》中這樣評價薛蟠:
薛蟠粗枝大葉,風流自喜......然天真浪漫,純任自然,倫類中複時時有可歌可泣之處,血性中人也。
薛蟠對人對事從來不耍心機,他保持了生而為人最重要的“真實”,縱觀全書,薛蟠的所有作為都簡單純粹,無任何深沉的心機存在。秦可卿去世後,賈珍為尋棺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薛蟠雪中送炭,将價值千金的“樯木”送給賈珍;薛蟠生日宴請寶玉,想讓他一同享用生日宴上的鮮藕、大西瓜、鲟魚,暹豬,還稱“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此番話讓讀者哭笑不得,卻實實在在是薛蟠的真心話。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中,寶钗誤以為寶玉被笞撻之事乃是薛蟠告狀,故與薛姨媽一同“審問”薛蟠,性子直率的薛蟠反應着實可愛,他眼見母親、妹妹都不相信自己,着急忙慌之下喊出“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也替他償了命,大家幹淨”,一邊說,一邊還拿起門闩就跑。曹雪芹用這一個小小的細節就将薛蟠的直率與簡單展現在讀者面前。
由此可以看出,薛蟠雖處于貴族階級,身上卻頗有幾分豪氣,這豪氣經由薛家長輩的溺愛之後,變成了蠻橫霸道。薛蟠自我意識覺醒,事事以自我為中心,這一點與賈寶玉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賈寶玉讀書識字,加上天生的“癡性”,讓他對萬事萬物能給予深沉的思考,繼而悟道;薛蟠卻大字不識一個,他的自我覺醒僅僅是圍繞自己的“欲望”,一切行為随心所欲,也不論對錯,憑借貴族階級的特權不可一世,最終釀成殺人入獄的大錯。
但薛蟠的劣根性并非不可救治。因為父親去世的早,且薛姨媽和薛寶钗都是女眷,不能以男人雷霆之威嚴對薛蟠做正面的教導,導緻薛蟠放任自我,蠻橫霸道,他隻是缺乏人教導而已,甚至可以說,薛蟠身邊缺少一個男性朋友,來對他産生正面的影響,于是柳湘蓮便應運出現。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柳二郎一冷入空門”中,薛蟠在運貨路上遭遇劫匪,被柳湘蓮所救,兩人冰釋前嫌(柳湘蓮曾設計毆打薛蟠),結拜為兄弟,至此,薛蟠終于有了一個知心兄弟。
柳湘蓮乃是遊俠,性情豪爽,乃是《紅樓夢》中為數不多的優秀男子,薛蟠與其結為兄弟之後,耳濡目染之間,竟變得穩重、老道起來。薛蟠、柳湘蓮在平安州大道遇到了賈琏時,薛蟠說話的語氣已不似之前那般纨绔:
薛蟠笑道:“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将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放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第六十六回
薛蟠一句“大家過起來”足可見其不再追求已往的潇灑生活,轉而要穩重過日子,這不能不說是結拜兄弟柳湘蓮性情的感染。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後來又發生了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蓮遁入空門這一樁事。
柳湘蓮出家這件事情被小厮們當做笑料,唯獨薛蟠得知柳湘蓮之事後,大哭一場,多方尋找柳湘蓮,皆無果。原本計劃好的“大家過起來”,還未開始,便已結束,這不僅是柳湘蓮的悲劇,也是薛蟠的悲劇,他一生再也沒有遇到真心對待自己的朋友,他繼續破罐子破摔,最終再次因打死人,被關進大牢,迎接自己悲劇的結局。
薛蟠敬母愛妹,堪稱紅樓“真性情”之人
對比賈府内部的各種勾心鬥角,薛家卻始終能一家人其樂融融、和諧穩定地生活,這其中有薛蟠的功勞。
薛蟠雖然在行為方面展現出皇商子弟的纨绔,但思想方面始終秉承傳統孝道,對母親薛姨媽,妹妹薛寶钗,一向粗枝大葉的薛蟠每次外出運貨歸來都不忘給母親和妹妹帶幾大箱禮物,參看整本《紅樓夢》,能有如此孝心的子孫,恐怕隻有薛蟠一人了。
薛蟠一面說,一面又見兩個小厮搬進了兩個夾闆來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嗳呦!可是我今天就怎麼糊塗到這田地了!特特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裡來,還是夥計送了來了。”——第六十七回
僅此一點,薛蟠就已賽過賈府衆男子。薛蟠在外面是“呆霸王”,回到家中變成了薛姨媽的孝順兒子,薛寶钗的好哥哥。不說别的,光是薛寶钗服用的“冷香丸”,材料難尋至極,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還要雨水節氣的雨十二錢、白露節氣的露水十二錢、霜降節氣的霜十二錢,小雪節氣的雪十二錢,用周瑞家的話說:“真巧死了人!等十年都未必這樣巧呢”,可偏偏薛蟠就替妹妹寶钗将這些材料全部搜集齊,制成冷香丸,以壓制體内熱毒!怪不得就連林黛玉都羨慕薛寶钗,稱:“我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
薛蟠跟寶钗并非沒有争吵,第三十四回賈寶玉被賈政笞撻,薛寶钗疑心是哥哥薛蟠背後搗的鬼,薛蟠辯解無果,便向寶钗發起了人身攻擊:
薛蟠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着他。”——第三十四回
薛蟠的話刺痛了寶钗的心,寶钗在賈府生活,一直是“事不關己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唯恐沾染上閑言碎語,尤其“金玉良緣”四字乃是她的底線,如今卻被哥哥随意說出來,登時氣得哭起來。薛蟠見妹妹都哭了,便隻能閉嘴回房,第二天早上看見寶钗便“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向寶钗道歉,說自己昨夜喝酒喝多了,說的都是胡話,薛寶钗看着哥哥虔誠的道歉,也隻能破涕為笑。
可見,薛蟠對維持薛家内部的和諧作出了不小的貢獻,反觀賈府,内部各種勢力盤根節錯,雖然表面上都是親人,背地裡卻恨不得整死對方,王夫人抄檢大觀園結束後,賈探春萬念俱灰之際發出這樣一聲感歎:“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一正一反,凸顯出薛蟠的“齊家”功績。
綜上所述,薛蟠這個人物雖然不是《紅樓夢》的主要人物,卻是曹雪芹費心刻畫的立體人物,如果僅僅用“蠻橫霸道”來指代薛蟠,未免不公。著名文學評論家王朝聞先生就曾對某些戲曲中将薛蟠刻畫成醜角表示不滿,認為對薛蟠“不宜作一杠子打死的論斷”,隻有同時看到正反兩面,才能有一個更加宏觀的視角去看《紅樓夢》。
實際上,何止是對待薛蟠這個人物形象,世人世事,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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