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差到外地的時候，接到我們家一個房客的電話，他跟我說老羅生病住院了。老羅就是我爸，聽到這兒，我心下一驚，趕忙訂了一張回程車票。

到醫院時，老羅正在挂吊瓶，可能是他太累了，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我跑去醫生辦公室，問我爸得的是什麼病，要不要緊。他跟我說他這是慢性心肌梗塞，如果是急性的，這會兒怕是命都沒了。還讓我以後注意保持老人飲食健康，心情愉悅，并且要多休息。

我忍着頂到喉頭的那口氣，沒有發出歎息，使勁點了點頭。

回到病房時，我爸已經醒了，我們倆還沒說兩句話，謝麗蓉就氣呼呼地闖進了病房。指着他就罵；“你個老不死的，多大個病啊，還要進醫院，咋地？這還準備住下了。”

我爸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看了我一眼，想要尋求幫助。我笑着站了起來，拉過謝麗蓉跟她解釋：“住在樓上的那個小夥子下班回來，看到爸蹲在院子裡難受得不行，才把他送到了醫院，不是他自己來的”。

醫生過來把謝麗蓉呵斥了一頓，說老人都這樣了，做子女的不好好照顧還指責罵人。

謝麗蓉閉了嘴，等到醫生出去，她皺着眉頭，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指着老羅說：“你要是想住就住吧，一輩子别回家。”

我和我爸互相看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

家裡的錢都掌握在謝麗蓉手裡，别說住院，就是這次看病，還是送我爸過來的小夥子墊付的。

2

我和老羅挂完針從醫院回來的時候，謝麗蓉帶着我女兒凡凡已經吃過晚飯，隻留下餐桌上一片狼藉。

我看到老羅忍着眼淚收拾了東西，心裡也很不是個滋味，趕忙上了樓。謝麗蓉這會兒肯定在生氣，我得哄好她，不然這日子雞飛狗跳的，根本沒法過。

其實我跟謝麗蓉談戀愛的時候，就有朋友勸過，說她沒學曆，素質低，還有些偏激不正常，根本配不上我。

可我偏偏被她那張臉迷惑住了，最後還是娶了她。

我是做技術工作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出差，況且我這個人性格軟弱，一向都很怕我老婆謝麗蓉。

謝麗蓉是做化妝品銷售的，她人長得漂亮，業務能力強，工資又高，在這個家裡有着絕對的話語權。

我們家住在城郊，有一個三層樓的小院。我爸住一樓的一間，我和老婆女兒住在二樓，剩下的房子都租出去了，當然房租都是謝麗蓉收。

家裡所有的家務都被我爸包攬了，洗衣做飯收拾院子，還有接送凡凡上下幼兒園。謝麗蓉除了上班什麼都不用管，但她就是嫌棄我爸沒有退休工資，還不能幹活掙錢。

人又不是萬能的，既要顧家還要掙錢，更何況我爸還是一個将近70歲的老人。這話我跟謝麗蓉說過，但她管不了那麼多，反正她就是看不上老羅，平時她把錢把控得特别緊，老羅想多花一分都很難。

老羅找我商量，說人家好心幫他送他去醫院，他不能再讓人家搭錢進去，沒這個道理。無論如何得把治療費還給那個小夥子，再不行跟謝麗蓉說下，從後面的房租裡減也行。

3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說這事兒我會找機會跟謝麗蓉提的。

我雖然不像謝麗蓉能掙錢，但一個月七八千還是有的。但是掙的工資除了留下平時的花銷，剩下的都被謝麗蓉拿走了。

有時候我也覺得老羅可憐，想要偷偷塞給他錢，但是第一次就被謝麗蓉抓了個正着，我們爺倆當場就被謝麗蓉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給老羅錢，當然老羅也不敢要了。

和要那一點兒錢比起來，老羅跟我說，他還想要臉。

其實，謝麗榮作為兒媳婦這麼對公公實在不該，但是我知道，這一切的根源都出在我身上。

是我心裡對我爸一直不滿。

六歲那年，老羅和我媽吵架，吵得厲害，他一氣之下打了我媽，從那以後我媽就跑得沒了蹤影。

雖然我媽不像别的小朋友媽媽那樣，對孩子好得不得了，但也沒有讓我缺吃少穿。尤其她離開之後，我時常想她，甚至想到哭，我很懷念媽媽做的飯菜，偶爾抱着我時溫暖的懷抱，還有她時而看着我出神的笑容，我央求老羅去把她找回來。

可是老羅梗着脖子說：“讓她死外面好了。”

我成了沒媽的孩子，覺得這一切都怪老羅。

盡管老羅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地把我拉扯大，還供我上大學，但這些都不能消除我對老羅的不滿。

或許是因為内心矛盾，我對老羅的感情有些複雜，加上又調和不好老羅和謝麗蓉的關系，幹脆跟公司說隻要出差，我都願意去。

其實，我是想躲清靜。

4

我了解謝麗蓉，她内心其實不壞。

她小時候也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五歲那年被她媽寄養在别人家，從那以後她就變了。

她媽每年都會給那家人送一筆錢，還會給謝麗蓉帶來很多漂亮衣服和玩具，可謝麗蓉不稀罕，她要的是母親的陪伴，她想時時刻刻都能享受到母愛的溫暖。

隻要能和媽媽在一起，哪怕再窮再苦她都不怕，可是越擁有越是得不到。謝麗蓉剛上初中那會兒，她媽在外地嫁了人，後來又生了一個孩子，從此母女倆就很少見面。

寄養的那家人，因為謝麗蓉媽給錢，才勉強把她養大，疼愛和關懷是沒有的。有時候因為抗拒幹家務活，還挨過打，但是謝麗蓉誰都沒說，也沒有誰可以說。

她媽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可她有了自己的家庭，而謝麗蓉根本就是個累贅。曾經還幻想自己長大一些就能和媽媽在一起了，但是如今根本不可能實現了。

她中間偷偷給媽媽打過電話，她在那頭無奈地說自己生活也很難。而且她現在的老公孩子根本不知道謝麗蓉的存在，不但不能把她帶回去養，以後電話聯系也盡量少些。

謝麗蓉寄養的那家，有一段時間沒收到撫養費，打電話，謝麗蓉媽也聯系不上，就把她趕了出來。

謝麗蓉初中畢業，未滿16歲，就開始了一個人讨生活，她内心失望又痛苦，可她必須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個樣子。

她拼了命地掙錢，想要給自己掙出一個美好的未來。

5

我就是那時候和她認識的。

聽了謝麗蓉的故事，我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同是沒有媽媽疼愛的孩子，心底裡同樣的柔軟和缺憾，拉近了我們彼此的距離。

謝麗蓉覺得我性格溫和，能給她一種踏實的感覺，是我對她的理解疼惜和愛，讓她那顆一直流浪而沒有歸宿感的心融化了。

她不在乎我沒有她能掙錢，隻要能讓她過上踏實的日子就行，不顧同事朋友的勸阻，毅然決然選擇了我。

我和謝麗蓉婚後的日子還是很甜蜜的，尤其女兒出生後，我們這個小家溫馨又幸福。謝麗蓉也總是跟我說，她有一個完整的家，有疼她的丈夫，可愛的女兒，非常滿足。

但她唯獨看不慣我爸老羅。

她說老羅看起來老實巴交，原來這麼不是個東西。若不是我告訴她，他把自己老婆打跑，她還真覺得這個公公不錯呢。

但是一個能對自己老婆下手，打跑老婆又不去找，讓自己的兒子一直缺失母愛的男人，他能好到哪兒去。

反正謝麗蓉看老羅是一萬個不順眼，總想找他的茬兒罵他，替我罵這個狠心讓我沒了媽的爹，也替她從未見過的婆婆，罵這個沒良心的老東西。

而且她想着法的惡心老羅，比如不但讓他做所有家務，還把自己的内衣内褲都扔給，讓他去洗。甚至因為這個，她内心裡還有些小興奮，看他會怎麼樣。我心裡有一萬個别扭，畢竟我爸是她公公，公公給兒媳婦洗内褲，說出去也不好聽啊。

但是我發現老羅該怎樣怎樣，他好像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的保姆，并沒有任何異樣。

于是也不好在謝麗蓉面前說什麼。

6

其實自從告訴謝麗容我爸和我媽的事，她對老羅各種看不順眼之後，我就很少沒謝麗蓉面前提老羅。

但這次的錢，我還是得開口要的，哪怕被她大罵一頓。

正準備當天晚上就跟謝麗蓉提這事，下班回到家的時候，我發現老羅躺在床上緊閉着眼。他渾身發熱，整個人被燒得已經意識不清了。

謝麗蓉還沒下班，我看着幹瘦的老羅哭了。

這個人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的親生父親，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卻沒人管沒人問。我想怪謝麗蓉，可是我自己何嘗沒有責任呢。

謝麗蓉對他不滿，還不是我告訴了她爸媽之間的事兒，讓沒有爸，有個不靠譜的媽的謝麗蓉心裡不舒服，她才會對我爸這樣。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矛盾，說到底都是我引起的。

老羅現在這樣也算是被我害的。

為了彌補内心的愧疚，我決定把老羅送進市裡最好的醫院，不管怎麼說，給他治病要緊。

謝麗蓉生我的氣，我也不理她，從領導那裡預支了工資，還了樓上小夥子的錢，剩下的我要給老羅交住院費。

趁老羅睡着的時候，我回了趟家，我跟謝麗蓉說：“再怎麼着他是我爸，我媽已經找不到了，再怪他又能怎樣。你看他現在病得這麼重，我們總不能看着不管吧！”

謝麗蓉說：“要管你管吧！反正丢的是你媽，不過我是不會去伺候他。你自己會掙錢，給他看病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我知道謝麗蓉這是心軟了，她默許我給老羅看病。

謝麗蓉是個不幸的人，童年的時候隻享受過短暫的母愛，所以特别心疼也沒有媽媽陪伴長大的我。

她把這個責任都怪在老羅身上，甚至比我更在意老羅的所作所為。她脾氣雖不好，心地卻不壞。

7

老羅住院後的第三天，謝麗蓉還是跟着我去醫院看他了，老羅一句話沒說，眼淚卻流了出來。

謝麗蓉跟老羅說，她隻是過來看一眼馬上就走，我知道她是故意這麼說的，就是要在老羅面前表現對他的冷漠。

正準備拉過她的手感謝，病房進來一個婦女。

我看到謝麗蓉把頭扭了過去，接下來的一幕讓我愣住了。

謝麗蓉和那個婦女對視着，半張着嘴巴，眼淚刷地就掉了下來，她眼神慌亂地看了看謝麗蓉，又逐漸平靜下來，往前走了幾步，對謝麗蓉笑笑，說：“我丈夫住在隔壁病房，剛剛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走錯了。”

謝麗蓉定了定神，嘴巴張了幾次，又使勁咽了一口吐沫，慢慢地呼了幾口氣，然後擡手擦了一把眼淚，把老羅跟我介紹給她。

她跟我們打招呼，咬了咬嘴唇，從嘴裡說出幾個字：“我是蓉蓉媽。”

我看了一眼謝麗蓉，一臉詫異，禮貌地說了聲：你好！

老羅也笑着說：“原來是親家母啊！”

他擡眼看了看站在床邊的謝麗蓉媽，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問：“大妹子，是你嗎？”

我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嶽母吃了一驚，問我爸：“你－認識我？”

老羅努力地從床上坐起來，急切地問道：“三十年前，醫院走廊，記得嗎？”

嶽母驚恐地長大了嘴巴。

我和謝麗蓉面面相觑，他們兩個怎麼會認識？

老羅征求了蓉蓉媽的意見，一五一十把事情給我們講了。

8

原來當初我爸媽結婚幾年都沒要上孩子，跑了很多地方治病，我爸三十五歲的時候，我媽才懷了孕。

隻是我們羅家幾代單傳，我爸不僅想要個孩子，更想要個兒子，但我媽卻給他生了個女兒。

正好那天他在醫院裡遇見了抱着孩子，哭得傷心的嶽母，我爸一問才知道，她是想來醫院看看，有沒有收養孩子的。

我爸知道她抱的是個兒子後，很興奮，說他願意要這孩子，但是他希望拿自己的女兒跟她換，還答應給她一筆錢。

她想送孩子，不但是孩子爹不要他們，還因為她養不起，我爸補給她些錢，也讓自個孩子不挨餓。

我爸也想過直接把孩子要過來，少給她些錢，又怕兩個孩子都留下，我媽肯定不一樣對待，等孩子稍微大點兒，發現了什麼，他講不清楚。

一狠心就有了換孩子的主意，嶽母聽了我爸的建議，用兒子換了個女兒，拿着那筆錢就走了。

我和謝麗蓉徹底被震驚了！

照他們兩個人的話，老羅不是我親爸，她也不是謝麗蓉親媽。

老羅和她看了我和謝麗蓉一眼，臉上滿是愧疚，我們倆卻木了。

老羅說後來我媽知道了這件事，她接受不了，天天跟我爸鬧，那一年她鬧得實在厲害，老羅沒忍住動手打了她，誰知她竟然跑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老羅跟她說：“我是想過把她找回來，可是我又怕她回來了，會跟兒子說實話，我私心就沒去找他，讓孩子從小離開了親媽，養娘也沒了。

真的是作孽啊！”

老羅又扭頭對她說：“我現在老了，總是想起以前的事兒，想過去找你，可是我連你叫啥，哪裡人都不知道。剛剛我看到你差點兒以為是自己做夢呢。”

9

當時他們都是在那個省城的大醫院遇見的，為了保密，也沒有互留名字和聯系方式，但其實兩個人都記住了彼此的樣子。

隻是老羅由于這些年的操勞加上生病，她一下子沒認出他。但老羅很快就認出了她。

她拉住老羅的手，嗚嗚地哭，說：“大哥呀！我沒想到咱倆今天能碰到，老天這是故意安排的吧！”

我身子虛脫了，終于沒忍住，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謝麗蓉滿臉是淚，她怒着一雙眼睛問老羅：“為什麼，為什麼那麼狠心，一生下來就把我送人。”

老羅老淚縱橫，一個勁兒地給謝麗蓉道歉，他說他怎麼也沒想到，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兒媳，原來是他的親生女兒。

謝麗蓉說她不能接受，那個成天給她洗内褲，被她喝來罵去的公公，竟然是她的親爹，而她又愛又恨的媽，卻成了她的婆婆。

可是這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麼巧合。

謝麗蓉哭着跑出了病房，我也追了上去。

我們這四個人以後要怎麼相處啊？

我知道，這輩子可能我們也難過上平淡安生的日子了，可是要去怪誰呢，要去恨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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