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乾封三年六月五日

夕陽西下，駝鈴蒼涼，運鹽巴的商隊迤逦在黃沙古道。

吾與和尚從涼州北行，進入沙漠，到一個叫明威府的苦寒之地。

幾顆沙棗樹，枯枝圍欄，泥巴牆、蘆草頂，正門立一少年，十四五歲，裸背赤足，通體烏黑，穿褴褛短褲，目如明星。

和尚走近曰：“咄！小兒，見出家人如重生父母，為何不趨前納禮？”

少年聞言合掌納禮，并不言語。

和尚又曰：“家中可有飯食，拿些與吾二人？”

少年曰：“師父見諒，鐵蛋父母早亡，與古稀阿婆相依為命，家境清寒，今日替人做工，止讨得小米半碗，熬與阿婆充饑。師父若不嫌棄，可入屋同食。”

和尚曰：“出家人隻求裹腹。”

言畢走入屋中。

屋中土炕卧一老妪，滿頭銀發，見和尚進門，爬起跪拜，口稱阿彌陀佛。

和尚哈哈大笑，回頭對少年曰：“阿婆尚知佛，汝何不識？”

少年曰：“念佛何用，可得飯食？”

和尚曰：“若識得佛，天地俱在心中，況區區飯食乎！”

少年笑曰：“師父畫餅充饑乎？吾饑腸辘辘，隻知吃飯要緊。”

和尚暴喝曰：“那個知汝吃飯要緊？快說！”

少年吃了一吓，脫口而出：“吾知汝吃飯要緊！”言畢恍然有悟。

和尚哈哈大笑曰：“然也，知者為真汝，吃飯者非汝矣！吾再問汝，汝是那個？”

少年思索片刻，茫然四顧，曰：“知者無以名狀，唯此肉身渾然有覺，是吾無疑！”

和尚歎息曰：“靈光一現，烏雲複遮。可知悟道之難矣！須老實精進。吾今告汝，此非是汝。”

少年以手擊胸，嘭然有聲：“師父雙目炯然，何不見吾？”

和尚曰：“此若是汝，未生之時，汝在哪裡？”

少年曰：“未生之時，何曾有吾！”

和尚曰：“未生之時，不曾有汝，空空如也，突兀生汝。無中生有乎？”

少年曰：“然也！”

和尚遞出一拳，五指伸展，曰：“此掌為空為實？”

少年曰：“空空如也！”

和尚曰：“依汝之見，無中生有，汝且憑空生一個物件與吾？”

少年曰：“不能”

和尚曰；“吾能”，言畢将頭轉向老妪：“汝之一生，最喜何食而不曾食者，說與吾聽。”

老妪曰：“吾年輕時，從員外家過，見其家人共食鮮桃，甜香濃郁，至今難忘，若想食者，應是鮮桃。”

和尚曰：“喏！”，一語未了，掌心赫然顯一大桃，遞與老妪。老妪接過鮮桃，歡天喜地，不住念禱阿彌陀佛。

少年笑曰：“師父幻術矣！”

和尚曰：“桃從空有，是幻；汝從空生，非幻乎？”

少年曰：“吾體，父精母血，宛然交媾而有；汝之桃，以何而有？”

和尚曰：“汝體，父精母血而有；吾桃，心手相合而生。二者有異乎？皆幻也。”

少年曰：“吾若是幻，應若夢中，倏忽來去，雖死猶生。今吾之體，赫然而立，饑時疲軟，渴時口幹，觸火炙痛，觸冰手寒，何幻之有？”

和尚曰：“順汝思維，且做是解：桃若是幻，應如畫餅，聞之無嗅，食之無味。現觀其桃，活色生香，聞之馥郁，食之甘甜，何幻之有？若桃是幻，汝豈為真？是故，二者俱幻矣！”

少年曰：“桃若是幻，人人可幻，為何汝可幻吾不能幻？吾若是幻，人人可幻，為何吾可幻汝不能幻乎？”

和尚曰：“汝怎知汝汝可幻，吾不能幻乎？”言畢忽化做少年狀。

少年目瞪口呆。阿婆卻喜悅不已，高念阿彌陀佛，瞬時信願俱足。

和尚又言：“吾今告汝，心性，如虛空，不執一物，故可納萬物。又似明境，不滞一物，故遍照萬物，若粘貼何物，便做何物，不複照覺。如空瓶，因盛完即空，不留一物，故可盛萬物，若滞留一物，便難盛萬物。如此說法，隻是文字般若，不是真覺，真覺者，證入萬法空性，了知一切如幻，俱是心性發明，不離一心，含于一心，故可轉物，雖可轉物，不執一物。若執轉物成趣，玩弄神通，複入魔障。桃吾可幻汝不能幻者？因汝執色身為真，粘連成垢，障覆真知，故不可幻，是謂真者不幻，幻者不真，因幻故可幻，因真故不可幻也！吾可幻汝者，知吾與汝皆幻，故可幻，兼可幻萬物。汝可幻汝者，執汝為真，故隻可幻汝不可幻萬物，如鏡上粘物，如瓶中有水，如虛空烏雲密布，本是虛有，久執成趣，迷虛為實，不得出離，認賊作父，飽受熬煎。汝之色身，本無實有，成住壞空，日夜遷流，執為實我，故受因果，生老病死，如影随形。佛心、吾心、汝心、衆生心，體性一如，神通百變，本無差别，隻因迷悟，天壤之别。今汝執幻為真，執色身為汝，枉生枉死，情實可憐矣！”

少年惶然曰：“一日不食，心慌意亂；三日不食，昏昏噩噩；七日不食，氣息奄奄。尚未見道，吾命休矣！萬法如幻，食豈為幻？”

和尚曰：“有大富者，日食三餐，夜食一宵，玉食珍馐，美味豐饒，或缺一餐，饑餓呼号。有中富者，日食三餐，葷素搭配，适意可口，或缺一餐，饑腸辘辘。有小安者，日食二餐，十天半月，有肉有魚，或缺一餐，神疲力乏。有貧窮者，日食一餐，粗茶淡飯，勉強糊口，或缺一餐，心慌意亂。有乞食者，三日一餐，寡湯薄飯，昏昏欲睡。有練氣者，七日一食，神清氣爽，叢步如飛。有坐禅者，十日一食，一花一草，皆可裹腹。有入定者，數月不食，神遊太虛，可吞山河。有飛仙者，不食煙火，聞香即飽，看水止渴。有得道者，随緣受食，非為饑渴，度化衆生。如是衆生，父母所生，血肉之軀，披毛戴發，若是實有，用食應同，縱然不同，大同小異。如是差異，天壤之别，如何思維，做何思量？”

少年茫然無語。

和尚繼續曰：“是故，衆生者，衆想所生，并無實有。一花一世界，一念一衆生，念若恒沙，衆若繁星。執色者盡天下美色難止其欲，執利者遍天下錢财難抑其貪，好酒者夢四大海水皆為佳釀，逐名者雖位至人極幻長命不死。如是因想而生，因執成體。執念有深淺，苦樂見差異，非實有饑渴熱寒之狀，皆因執而有覺，因覺而有受矣！此正謂：萬法如幻，因果不空之義也！若業盡情空，豁然開朗，一切俱是心中所顯。又如大夢初醒，方知榮華富貴，饑寒交迫，悲歡離合，愛恨情仇，芸芸衆生，山河大地，俱是心中雲煙！哪裡實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和汝鐵蛋？”

少年聽完，伏地長跪，雙手合十曰：“鐵蛋愚鈍，承蒙師父開導，幡然醒悟。不知是何因緣，勞頓師父不遠萬裡，來此窮鄉辟壤，作如是解？”

和尚笑曰：“佛緣矣！起且吾講與汝聽。”

少年依舊跪曰：“師父說了，吾方安心。”

和尚曰：“六百年前，吾與汝同拜西來和尚為師，共修佛法，汝為師兄，吾為師弟，情同手足。入門當日，二人有約，彼此有先得道者，必度後者。汝天資聰穎，師父傳汝頓悟法門，期許汝立地成佛，吾生性木納，師父教吾念佛法門，往生極樂。那一世，汝修習空性，神通廣大，變化無窮，由是滋生我慢，因此無明，托生天界。吾老實念佛，雖業障深重，無明愚癡，但信願俱足，臨命終時，蒙佛願力，往生極樂。後，汝因觸犯天條，貶入凡界，複沉迷紅塵。吾在極樂淨土，日日蒙佛法音教誨，終成正果。因宿命通故，了知當年之約，遂乘願重回婆娑，示阿羅漢身，行菩提道，普度衆生。今機緣成熟，特來度汝耳！”

少年垂淚曰：“感恩師父，拔吾脫離苦海。隻是阿婆古稀，如何舍離？”

和尚笑曰：“機緣不熟，不來見汝。阿婆一生吃齋念佛，已與蓮池有約，可喜可賀！”

少年聽了悲喜交集。

豎日，阿婆對吾 等曰：“昨夜，夢大金蓮花，吾今日應歸極樂淨土！”

晌午，阿婆沐浴更衣，雙腿盤坐，默念阿彌陀佛名号，飄然西歸。

三日後，少年、和尚與吾趟漫漫黃沙一路向南，耳邊，駝鈴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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