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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際,随着耶稣會傳教士的東來,近代科學第一次傳入中國。
對此,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書中這樣寫道:“中國智識線和外國智識線相接觸,晉唐間的佛學為第一次,明末的曆算學便是第二次。”
日本科技史家薮内清也曾寫道: “由唐至明末的外來科學……其最終的結局,是被中國的傳統所湮沒。隻有明清之際耶稣會士輸入的外來科學水準比中國高,具有一種與中國傳統抗衡的力量。”
清初,由耶稣會傳教士湯若望制定的曆法由清廷作為“皇曆”頒發,可謂是這一場“西學東漸”的最高峰。
傳“西法”
湯若望(1592-1666),原名約翰·亞當·沙爾。他出生在萊茵河畔科隆城的一個騎士家族,自少年時期起,即到羅馬進入耶稣會所辦的學校接受神學和科學教育,并加入耶稣會。
1619年,湯若望來到中國。在澳門學習了漢語後,依照當時在華耶稣會傳教士的普遍做法,他取漢名為“湯若望”,因為“湯”與“亞當”發音相近,而“若望”則與“約翰”諧音。
依照德國學者恩斯特·斯托莫的說法,湯若望乃是一個“自然科學的天才”,而這時的耶稣會,也正在中國實施“科學傳教”策略。
這一策略由早期來華的耶稣會傳教士利瑪窦所創。
在初入中國時,利瑪窦穿上了佛教僧人的衣服,向平民布道,但毫無效果,他轉而認識到,應該争取讓士大夫成為天主教徒,通過“上行下效”為天主教的傳播打開局面。于是,他改穿儒服,結交士大夫,和他們論學,并展示他在數學、天文學、制圖學和機械學上的過人之處。
新做法果然引起了不少中國讀書人的好奇心,其中一些人成為利瑪窦的支持者并改信基督。
1601年,利瑪窦獲準留居北京,并因數次準确地預測日食而聲名大振。
這時,朝廷也正在為曆法的屢屢失誤而苦惱。
《明史·曆志》載:嘉靖“十九年三月癸巳朔,台官言日當食,已而不食”;萬曆“二十年五月甲戌夜月食,監官推算差一日”。
在古代中國,曆法絕不僅僅是一份時間表,而是天人秩序的象征。皇帝作為“天子”,以聖名頒行“皇曆”,以此指引官方和民間的各種活動,使之合于天意。
也正是因為曆法如此重要,所以其推算稍有差錯,即是不祥之兆。以預報日食為例,因為太陽象征人間的君主,如果日食發生,就相當于皇帝受到了侵害,這時必須進行“用牲于社”的儀式,以幫助皇帝免災或改過。
但是,當時明朝所行的《大統曆》乃是沿用了元代郭守敬所制《授時曆》,并且在兩百年裡未曾對之進行修訂,緻使誤差日積月累,到了明末越發明顯。
而曆法之所以不能得到修訂,根本原因在于,中國傳統天文學經曆了元代的高峰之後,在明代進入了停滞期。欽天監即便有心,也無力改進曆算的精度。
更何況,如果有其他人成功地修訂了曆法,則相當于原有的天算學者失勢于廟堂。
也就是說,曆法改革不止是一個學術問題,而是關涉到現實的政治利益。
對于急切地想要影響朝廷的耶稣會傳教士來說,這卻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1605年,利瑪窦向羅馬發出求援信:“火速派遣天文學家、懂得曆算學的教團成員到北京來!”
多名精通曆算的耶稣會傳教士,随後分批來到中國,湯若望即為其中之一。他們此來的目的,是要和中國的傳統天算學者争鋒,更是要借此讓耶稣會傳教士登上廟堂。
1629年6月21日,北京發生日食,欽天監再次預報錯誤,崇祯帝震怒不已。徐光啟借機上奏,請求設立曆局,以“西法”修改《大統曆》。衆多欽天監官員原本一直很抗拒修曆,但為了避免獲罪,也轉而主動要求修改曆法。
1630年,湯若望進入曆局,并成為修曆主力。随後,曆局陸續完成《崇祯曆書》一百多卷。這是中國第一部采用西方近代科學制定的曆書,不過它在當時并沒有得到頒行的機會。
1642年,崇祯帝下诏:“西法果密,即改為大統曆法通行天下。”但是,“未幾國變,竟未施行。”
制“皇曆”
1644年,李自成與清軍先後進入北京。
多數傳教士避亂南下,湯若望獨自一人留守宣武門教堂。這裡存放着大批為印制曆書而準備的印版,它們是湯若望的畢生心血,也是耶稣會能否立足北京的資本。
李自成兵敗時,北京成為了人間煉獄。潰兵毀壞紫禁城的巨響,一直傳到數十裡以外;城中的許多民宅也遭到火藥炸毀。當一群盜匪試圖搶掠宣武門教堂時,他們看到了看起來比他們更為吓人的湯若望。
湯若望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知道中國人并非膽大之徒,但我不知他們心中之怒火會燒向何方,也不知是何緣故引發這場大亂。故我手持倭刀,立于廳堂門前,準備抵擋襲擊。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如我設想的那樣:屋頂上的人看到我手持兵器,威吓逼人,滿腮虬髯,攝人心魄,便開始道歉,高喊他們正在尋找匪徒,既然府邸平安,他們自會速速撤離。”
城内百姓歡迎清軍入城,因為一個新政權至少可以使這座城市脫離無秩序的恐怖狀态,但是他們僅有一個晚上得以喘息,次日又迎來新的厄運。
清軍發布通告,中、東、西三城為滿人保留,原有住戶應在三天之内,全部遷走。湯若望也在應遷之列,但他認為,這更是一次機遇。
他馬上寫了一份禀帖,加入到紫禁城外的請願人群中。這份禀帖寫道:“臣自大西洋八萬裡航海來京……于崇祯二年間,因舊曆舛訛,奉前朝敕修政曆法,推測日月交食、五星躔度,悉合天行。著有曆書表法一百四十餘卷……伏乞皇上轸念孤忠,特賜柔遠之典。”
應當說,這是一份措施巧妙且得體的禀帖。先是介紹了湯若望的身份、為前朝所做的貢獻以及對曆算之精通,然後向新朝表示出報效之意。它很快就到了攝政王多爾衮的案頭并受到他的歡迎。
這時的清廷,正需要招納湯若望這樣的曆算人才。從清廷的角度來看,如今“天運已新”,急需制定新曆法,以“改正朔”證明清朝取代明朝乃是天命所歸。此外,它還可以通過重用湯若望,傳達敬重人才的信号,以收攏人心。
但是,清廷首先要對湯若望和其他曆算學家做一次考驗。很清楚清廷用意的湯若望上奏新朝,“将本年八月初一日日食照新法推步,京師日食限分秒并起複方位,與各省所見不同諸數,開列呈覽。”
這份奏折,實際上也是湯若望對曆算對手的一封戰書,因為其他曆算學家這時也在向新朝呈送曆書。
八月初一,朝廷命大學士馮铨率湯若望等人登上觀象台,對各派推測的日食預報做現場驗證。
報時辰的官員大聲宣讀。回回曆算法預報的時刻到了,日食沒有出現;大統曆算法預報的時刻到了,日食仍然沒有出現;湯若望預報的時刻到了,日食準時出現。
朝廷随即降旨,以西洋新法造《時憲曆》,頒行各省。随後,又任命湯若望為欽天監監正。
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洋監正”,也是“西法”曆書第一次成為中國的“皇曆”。
利瑪窦所創的“科學傳教”策略,由湯若望進行了創造性的執行。年少的順治帝時常前往湯若望的府邸,詢問如何推算日月食、如何采制琥珀油等各種對長于深宮的他來說都很新奇的問題。他稱湯若望為“瑪法(滿語,意為尊敬的長者)”,授予湯若望正一品官銜,并依照中國的習慣追封湯若望的先輩。
扶搖直上的湯若望不經禮部同意,即重建了宣武門教堂。一座20米高的巴洛克式教堂将原來的小教堂取而代之,它遠遠高出附近的房子,人們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望見它。
1874年的宣武門天主堂造型
此時建築已經多次重建
中國各地的傳教士都因湯若望的聲望而得到保護。一位中文名為傅汎濟的傳教士緻信感謝湯若望:“我們大家……都很安全地憩息在你的蔭影之下。”
當時也在北京的傳教士南懷仁甚至這樣寫道:“湯若望對皇帝的影響比全部督撫和貴族加在一起的還大。他的名字在中國,要比任何一位歐洲名人在國外的名氣都大。”
受“曆獄”
但是,屬于湯若望的災難也正在悄悄地醞釀。
當他把科學作為傳教的工具時,實際上,當時清廷也隻是把科學視為一種工具,甚至把帶來近代科學的傳教士也隻是視為工具。
換言之,清廷之所以重用湯若望,主要因為他是難得的曆算人才,而精準的曆法具有統治億兆子民的優良工具價值。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順治帝對湯若望所帶來的“奇巧之物”深感好奇時,對天主教教義卻不感興趣。這不免讓湯若望感到失望,因為他的傳教策略乃是以中國的上層要人改信基督為最大的目标,為此他不厭其煩地向順治帝講述耶稣受難以及諸信徒苦修的故事,但後者隻是聽聽而已。
湯若望懊惱地寫道:“人多懷詭詐,尤以東方人為然,連上帝的信仰也無能為力。”
1657年,順治帝下诏在宣武門天主教堂前立碑一座,且親筆寫了《禦制天主堂碑記》。在碑文裡,他明确表示:“夫朕所服膺者,堯、舜、周、孔之道。”但是,他又稱贊了湯若望的守教精神,“始終不渝,孜孜之誠,良有可尚。人臣懷此心以事君,未有不敬其事者也。”
也就是說,作為皇帝,順治帝最在意的是忠君之道。儒家學說經過曆朝曆代的改造,已非常做為适合鞏固皇權的工具,對此他自然“服膺”;如果天主教風行中國,那麼皇權在面對“教權”時如何自處?所以順治帝認為,傳教士對信仰的忠誠精神,倒是值得皇帝的子民學習,隻是子民必須清楚,這忠誠的對象要指向皇帝。
這時的順治帝,其實已經在疏遠湯若望。在題寫《禦制天主堂碑記》之前,他就已經很少和湯若望接觸,而是開始頻繁接觸湯若望所反對的僧人。
順治皇帝
順治帝病死後,曆算對手借朝中權力更替之際向湯若望發難。
1664年,歙縣人楊光先向禮部呈送《請誅邪教狀》,參劾湯若望。在這份控告書中,楊光先回避了他所不擅長的“曆數”,而是從“曆理”入手,控告湯若望在為襁褓中夭折的榮親王選擇葬期時,誤用洪範五行,禍及董貴妃一病而亡,接着又殃及順治皇帝,使他年僅24歲就早離人世。
楊光先所說的“曆理”,簡言之即“陰陽五行之理”。對于傳統的“皇曆”來說,乃是“曆數”和“曆理”并重。“曆數”追求科學性,以精準地确定二十四節氣,指導農業生産等事務;“曆理”則“視生克制化之用,用得其理”,應用于生活中的婚喪嫁娶等事務。
《孝莊秘史》中的董貴妃和順治帝
對于湯若望來說,他不可能精通“曆理”,甚至不可能贊同“曆理”。因為,他作為一名傳教士,“曆理”在他眼中乃是一種要攻破的迷信。
結果便是,以曆算之學而登廟堂的湯若望,最終也因為他的曆算之學“為禍”帝王之家而獲罪。1665年1月15日,刑部判決,湯若望應處以絞刑。
在刑部宣布判決的次日,恰有日食要發生。刑部官員讓湯若望的助手南懷仁代湯若望做預報。當天下午3點,日全食在南懷仁預報的時間開始,而楊光先等人不但預報錯了時間,還預報成了日半食。但刑部依然堅持死刑判決。
最終是異常的天象救了湯若望。
1665年4月13日,一顆彗星劃過北京上空。三天後,北京又發生地震。4月19日,朝廷發出大赦令。5月18日,湯若望離開牢獄,回到了宣武門教堂。1666年8月15日,湯若望病逝。
曆法之争在湯若望的身後,又持續了數年。1669年,楊光先等因所編曆書謬誤百出,被康熙帝革職;南懷仁回到欽天監,複用湯若望制作的《時憲曆》。
傳教士依然作為精通曆算之人才為清廷服務,但他們在朝廷眼中已無足輕重了。在一條給傳教士的谕旨中,康熙帝寫道,他留下他們,乃是“使爾各獻所長”;若沒有他們也無所謂,“爾等去留也無關涉”。
雖然,“西法”曆書因其準确性最終勝出,但這并不是科學的勝利,隻是“西法”曆書的工具價值再次得到了朝廷的肯定。
或者說,當時科學在中國毫無獨立價值,其能否存在或發展,完全取決于朝廷的需要,而同時期正在西方發生的科學革命,其革命性的意義即在于認為科學具有獨立的價值,在于證明了無需天啟的幫助,人類憑自身理智即有力量揭開世界的奧秘,而不在于某項具體的實用技術的進展。
近代科學在中國的第一次“西學東漸”,至此進入停滞期。一直到兩百年後,在洋務運動的“自強”呼聲中,清廷才不得不正視“夷人”之“長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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