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自遠方來，點名要看一看劉鹗故居。我從命，不過有言在先，那裡常年清冷，可看的東西實在不多，恐怕會掃興。但同學喜歡《老殘遊記》，文字的清秀，故事的溫情，都使他神往，堅持，就去了。

劉鹗故居正門。 （視覺中國/圖）

故居在老淮安城西西長街上，勺湖公園東對面，原本就不是鬧市，加之到達時已是黃昏，夕陽斜照，越添加了幾分寥落之感。

故居很小，僅瓦屋數間，少不了正廳、過廳、書房、卧室、耳房之類；院中照例有古井一口，老樹兩株，外加一些竹子。其他的，不過是一尊塑像，一支家譜，一段生平，幾幅墨迹書影而已。

故居中的劉鹗塑像。 （視覺中國/圖）

我們是唯一的遊客。遊畢，驅車往北數裡外的河下鎮，遊吳承恩故居。時間已快六點，還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年輕人居多，其中幾個身着漢服的女孩子，作遊春狀，在水榭花亭互相拍照，大有流連忘返之意。

看來，在多數人，《老殘遊記》的名氣還是遠在《西遊記》之下，對此，劉鹗先生也隻得默認吧？路上，我們談起劉鹗的遭際，生前是“世人皆欲殺”的國賊，身後聲名又這般冷落，都有些感慨，也算是發思古之幽情，表明此行不虛了。而我，是還想再認真讀一讀《老殘遊記》。

劉鹗祖籍江蘇丹徒，世代為宦，曾祖、祖父、父親都出身科甲。淮安的房産，是同治年其父劉成忠囑淮安的女婿購置的，共一百四十餘間，用來退居養老。原本是明末漕運總督朱大典的宅第。後來劉氏家道衰落，房産出賣了不少，剩餘的也因年久失修，敗崩傾圮，僅殘留了十一間。1987年，經淮安縣政府修繕，才得以保存。

據說劉氏為官清廉，買這處房産，用的是劉鹗曾祖母數十年積蓄的“湯沐錢”。《老殘遊記》開頭寫老殘的家世說：“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會要錢，所以做了二十年實缺，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如果前面的“據說”屬實，那這段文字多少也是劉氏家境的寫照了。

劉鹗故居縱然已經修繕，仍有寥落之感。 （雷夫/圖）

劉鹗常住淮安，約有七年。從光緒三年（1877）其父劉成忠乞病告歸，蔔居淮安，劉鹗二十一歲起，到光緒十年（1884）其父病卒，劉鹗二十八歲長期離開淮安止。可以想見，這七年，用以觀察社會，體驗生活，樹立世界觀，都是極寶貴的，也是治學的好時光。據劉氏子侄輩回憶，劉鹗不喜時藝，卻把心思用在一些實用的學問上。蔣逸雪先生《〈老殘遊記〉考證》說：“成忠乞病解組，僑寓淮安，鹗侍養之餘，肆力于學。家傳者，有治河、天算、樂律、方技、詞章諸學，均臻絕詣。複縱覽百家，不立門戶，藩籬撤盡，妙悟現前，用是所見不同于俗，觀察時事尤犀利，一時有狂人之目。”

劉鹗負才狂放，不拘小節，二十來歲的世家大後生，竟常常赤膊露乳，廁身于販夫走卒之間。淮安人背地裡叫他“劉二亂子”，笑他亂了禮法。懂得他的人不多。但有一個人，劉鹗引為知己，就是羅振玉。劉鹗在淮安的時候，羅振玉還是十幾歲的少年，據說二人初會，便有相見恨晚之慨。多年以後，劉讓第四個兒子大紳師從羅振玉，羅則把長女嫁給大紳。當然這是劉鹗離開淮安之後的事了。劉每次回淮安短住，都與羅談國事，論時局，旁若無人。時人稱劉、羅，“智相等，狂亦相埒也”。羅振玉以治甲骨文著名，是以劉鹗《鐵雲藏龜》為先導的。羅還寫有《劉鐵雲傳》。

劉成忠病逝後，劉鹗開始為衣食奔波。他用分得的家财，在淮安南市開煙草店，結果血本無歸。從此，他離别淮安，帶着一身的實學四處漂泊，用一句類似術語的話說，是“把個人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起來”了。

一般人知道劉鹗，是因為《老殘遊記》。這本書，可以看作劉鹗離别淮安之後的部分經曆。曆來評論毀譽參半，正與作者本人的遭際相暗合。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把它歸入譴責小說，自有他的道理；但在我，這本書寫的是晚清愛國舊知識分子救國無果的掙紮，如《自叙》所言，是“哭”。它不僅診出了晚清社會的病症，還開了處方，就是治河、治盜、治獄、治吏等實用之學。書中，劉鹗化身老殘，針對病症，一一施展他的手段，無不手到弊除，人心大快。但可惜，這不過是劉鹗的夢想，現實是，那時的社會早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所以在第一回，劉鹗借一個夢境，寫出了救國失敗的絕望現實，還設想了救國者的悲慘結局。

主人公号補殘，自然是想去補天，可是拿什麼補？“四書”“五經”嗎？“天下第一”的“道德文章”嗎？從第一回可知，“文章伯”、“德慧生”二人不但救不了國，連自身也難保。而“德”“賽”二先生還沒有來。胸中的舊學已然無用，新學又無從建立，而所謂的實學，不過是舊學外化的“術”而已。反觀救國者自己，原來也是“殘”的，又怎麼補天！

“棋局已殘”，又無材補天，怎麼辦？隻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然後付之一“哭”而已。

劉鹗辦洋務，建議借外資興築鐵路，開采煤礦，保守派目之為“漢奸”；主張改良，想走得更遠的人又視其頑固。面對的總是罵聲一片。庚子年，劉鹗從八國聯軍手中購得太倉儲粟，設平粜局，振北京饑困。一九〇八年，清廷以私售倉粟罪将劉逮捕，流放新疆，次年七月，劉鹗在迪化病死。他的結局，竟完全如《老殘遊記》第一回的夢境所示，真是欲“哭”也無淚了。

劉鹗故居裡用心布置的影壁，略可慰藉先人在天之靈。 （視覺中國/圖）

死後，家人曆時半載，扶榇經蘭州、洛陽、漢口，回淮安祖茔安葬。劉鹗，在經曆一番駭浪驚濤之後，終于帶着救國的碎夢和殘破的船身，永遠停泊在起錨之地。

《老殘遊記》署名“鴻都百煉生”，暗含“丹徒”意，主人公老殘也是“江南徐州（即鎮江）”人氏，可見劉鹗看自己為鎮江丹徒人。可是不管他怎麼看，出而作，入而息，出入之地都是淮安，曆史留下了這個事實。

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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