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遇,是文人騷客筆下永恒的話題。
秦觀的豔遇,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崔護的豔遇,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李白的豔遇,是秀色誰家子,雲車珠箔開。
寶玉的豔遇,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人海茫茫中,一眼就愛上的人,不一定能長相厮守,卻一定終生難忘。
纏綿悱恻的文字下,浮動着他們驚鴻一瞥的愛戀。
越短暫,越美好。
令人聞之不由得感歎:“多麼美麗的相逢!”
但卻沒有人想過,那些詩詞中驚鴻一面的女子,她們的人生,因為這短暫的相逢,發生了怎樣的改變。
不曾為人所知的,是無比心碎的等待。
就如同,今天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一般:
很多年後,我還依然記得那一天。
那是早春時節,草長莺飛,風暖水清,含苞待放的花蕊,正如同我的年紀一般。
我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與母親去湊那賽船大會的熱鬧,沒有遇見那個人,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
當時我與母親正在湖邊看船,各式各樣的彩船争奇鬥豔,岸邊人群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而我一瞥眼,便看到湖邊上那對冒出頭的鴛鴦,遠離波浪翻動的水中央,交頸而卧,仿佛它們的世界中隻有彼此。
春日的陽光太晃眼,灑在身上,周身都籠罩着懶洋洋的暖意。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總感覺有一道灼熱的視線一直在我身上打轉。
側眼一看,隻瞥眼一方水藍色的衣角,我大着膽子沿衣角向上看去,隻見一張成熟英俊的男子臉龐,噙着笑意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他似是沒想到我會回頭,目光交錯之間,我急忙轉過頭來,不敢再看。
母親并沒有發現我的心不在焉,看了一會兒熱鬧後,便領着我到湖畔的涼亭中休息。
不多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
他與身邊幾位公子徑直往涼亭中走來,我連忙側過身去,假裝與母親交談,心裡卻一直打鼓:
他,是為我而來嗎?
“在下杜牧之,與友人遊玩至此,想稍作休息,不知可有叨擾到二位?”
還是那雙噙着笑意的眼睛,令人看不出半分邪念。
母親眼尖,一眼就看出他旁邊之人乃是湖州刺史,不敢怠慢,忙起身道:
“不礙事不礙事,老身與小女本也是路過,各位請便。”
他略略拱手後坐定,忽而出言:“不知令愛芳齡幾許?可有許了人家?”
母親一時驚愕,隻答道:“小女今年還未及笄,何談婚配呢?”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正色道:“在下對令愛一見傾心,不知可有榮幸,結為秦晉之好?”
如此直接,他怎麼敢!
母親終究比我老成,見他與刺史好似兄弟一般,定是非富即貴,便沒有一口回絕,隻是為難地說:
“小女年幼,怕是......”
他心領神會,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不急不急,我與夫人定下十年之約,十年後定來迎娶令愛,這些時日,還望嶽母大人為我照看一二。”
明明是我的婚姻大事,我卻一句話也插不上。
見母親沉吟,那湖州刺史便出來助力:“我這位兄台如今在宣州任職,實在不方便攜帶家眷,并非有意耽佳人。”
他頓了頓又道:“即便夫人擔心他失約,我這個地方官在此處,難道還能讓他逃了不成?”
頗有些戲谑的話語,惹得衆人哄堂大笑。
我偷偷擡眼看那位公子,隻見他眼底笑意更深了。
既有刺史作保,母親也打消了疑慮,隻道:
“公子若真有心,不如留個信物,來日才好分辨。”
那人也極為爽快,大手一揮,現下了一封聘書,又命人擡了一箱绫羅珠寶來,以表誠心。
鄉野女子,哪見過如此奢華之物,母親自是連連應下,喜不自勝。
待臨别時,他自腰間取下一枚玉佩,交于我手中,又定定望了我半晌:
“十年之期一到,我必來娶你。”
我不敢答話,隻低頭絞着帕子。
待他走後,母親見我沉默不語,以為我不願,便寬慰道:
“你别怪娘見錢眼開,看他出手如此闊綽,莫說是為妻為妾,哪怕隻是個貼身丫鬟,想必也比我們鄉野人家的正妻好上千萬倍,娘都是為了你好......”
我閉上眼,腦海中又浮現出那雙滿是笑意的眼睛,他與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不同,若能與他朝夕相處,一定很美好吧。
大官也罷,屠戶也好,我也認定他了。
此後我的人生,便像停格了一般。
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多少寒來暑往,花期已盡。
那枚玉佩不知被我摩挲了多少遍,紋路都快磨平了。
而母親對他的贊譽,也漸漸變為了唾罵:
“若真無心,還下什麼聘書,裝什麼樣子?沒得耽誤姑娘的大好青春,十年了,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一般這個時候,我總沉默不言。
我想,他一定是有苦衷的,但為他辯解的理由,我也尋不出半個。
十年之期已過,我已經從含苞待放的嬌花,變為即将凋零的敗柳。
母親為我蓋上喜帕,我終于嫁給了一個平凡的男子。
壓在箱底的玉佩,我也再沒拿出來過。
婚後的生活很平靜,倒是有些關于他的流言,會時不時飛入我耳中。
譬如,他早已有妻有妾,當初說的要娶我,想來也不過是把我塞進他的女人堆裡罷了。
又譬如,他生性風流,逛青樓,狎美妓,那場賽船大會,也不過是他獵豔的由頭。
更甚至,他也不是第一次對人許下誓言。
傳言中,他遊揚州時,也曾對一位歌女一見傾心,向她許諾,一定會回去接她,甚至還留詩相贈:
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寫得真好啊。
如果我們這些被他短暫愛過的女子,也有那麼好的文采,我們也會把心中的期待、怨怼、失望都寫成詩文。
讓世人都知道,美麗的相遇背後,是怎樣殘忍的辜負。
可惜,我們沒有那樣的本事,于是隻能在他的講述中,變得面目全非。
婚後第四年,我又聽到一個流言,隻是這次,我終于在他的故事中有了一席之地:
風流才子杜牧重遊湖州,尋找十四年前曾許過婚約的少女。
隻是他去得太遲,聽聞那女子已經嫁為人妻,有兒有女,便沒有打擾。
隻留下一首28字的小詩,作為這鬧劇的結尾:
《歎花》
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怅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他沒有怪我,隻是恨自己去得太遲,當初那朵令他的傾心的花早已凋謝,剩下的是滿枝綠葉,累累碩果。
呵,多麼大度,誰還忍心責怪他呢?
我終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他沒有忘記我。
我應該高興的,可不知為何,我心中竟沒有半分波瀾。
當我那什麼都不知道的丈夫,把這件事當成笑談告訴我時,我也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那女子也真是蠢,相信什麼空口白話的約定呢。”
遲來的深情,比草都輕賤。
我終于從他編織的美夢中醒過來,也許很慢,但是很堅定。
很多年後,兒子自私塾歸來,在院中讀書,隻聽得他念: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撫摸着不再年輕的臉龐,又想起那個春天。
我的花期,終究是結束了。
【後記】《唐阙史》中曾記載:杜牧早年遊湖州,識一民間女子,年十餘歲。杜牧與其母相約過十年來娶,後十四年,杜牧始出為湖州刺史,女子已嫁人三年,生二子。杜牧感歎其事,故作此詩。本文故事情節略有粉飾,歡迎大家發表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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