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原名《謾談龔自珍(下)》,相對适合有一定文言閱讀基礎的盆友。如果是對龔自珍生平比較有興趣,移步前兩篇更加适合:龔自珍的仕途、龔自珍的紅粉知己)
說罷生平事,我們還繞不過去的是其文其詩。
龔自珍眼界既大,氣格亦高,多有高瞻議事主張固不多言,其散文亦是潇灑捭阖,很可一看,是彩袖間不奪筋節,辭色下自見骨相。
都知道文章貴誠,而善文者多難趨避一些技法層面的欲望。這欲望反作用于本心,便往往會生出掩誤,這也無需諱言。而龔氏卻是難得一位善用手段,卻還能以手寫心的文人,這或與其詩家的本相關聯頗大。
他說“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而莊子屈子二者自都是厭僞貴真的。
乾隆而始乃至嘉道時期的清朝學壇有漢宋之争。漢學即經學,主研儒家經典,對字音義進行考證訓诂诠釋,所謂“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以龔自珍外公段玉裁的老師戴震為馬首瞻。宋學則為理學,講求”性與天道”,力主闡發義理,以姚鼐等人的桐城派為宗。二者各有長短,袁枚說“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說近玄虛;漢偏于形而下者,故箋注之說多附會”,則雖刻薄,卻也恰當。
龔自珍并不屬于這兩黨。如果非要找個源流,他屬常州公羊學派,好引古喻今,以經義言政事,這與他與生俱來,至死未銷的勃勃内熱頗有關聯。魏源有一段對他的評價十分貼切,說龔氏“于經通《公羊春秋》,于史長西北輿地,其文以六書小學為入門,以周、秦諸子吉樂金石為崖郭,以朝章國故,世情民隐為質幹”。
受教其外公,龔自珍立學是站在漢學肩膀上的,而因其性真,立世問欲之間也未必不受宋學之侵許。但究竟以他的心氣和眼界目之,龔自珍比漢宋兩個學派都遠要更貼近這個世界。他的心髒接連着這個時代、這個土地的毛細,每一下跳動,都似乎在和人間交換着他的溫熱。
在龔自珍的文集裡,觸目可見其對國事的憂慮和思考——在思考這一節上,他更已脫離了詩人的身份,殷殷記述和憤憤發洩之外,他尚拿得出自己的立論議見,并為此做了頗多研究和準備。張維屏說“近數十年來,士大夫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其風氣實定公開之”,此言誠是不虛。
龔氏文集中篇幅最廣即屬此類,然而可惜我史政不佳,難予以評判,但究竟其憂之切,其議之誠是略閱之間即見破紙而出的。
龔氏更有名些的是一些哲辯類的雜文,如尊隐、宥情等。
他實在是個很奇妙的詩人——在恣意悲喜的同時,他尚能探出半個身子以回視自己的情感。龔子毫不約束自己的思緒,但頗有要将其來去辨明的野心。這種既沉浸又抽離的身勢則在文人中亦屬十分特殊。
如宥情裡,他先分化甲乙丙丁戊五人來就情之為何相互辯難,又自述自處時有“陰氣沉沉而來襲心”,随後反視童年,自認稱縱然是在渾然太初的的孩提時代,這陰氣也不曾退卻。在己如是,在人何如?于是他試着給朋友江沅看了同鄉前輩錢枚的一組詞(錢枚《微波詞》清麗秀潤,頗可一讀),江沅認為錢枚的詞縱然“朗朗乎無滓,可以逸塵埃而登青天”,卻依然難免有“魂魄近之而哀,遠之則益哀,莫或沉之,若或墜之”的氣味,這則與龔自珍自述的“陰氣”殊多暗合。于是龔自珍悟到,這沉情幽哀全無根蒂依托,而是生命本身與生俱來,避無可避的。逃既不得,乃稱“姑自宥之”。
這種層層辯诘求證的态度幾是脫詩近哲,令人生出冷汗——常人若對自己喜怒哀樂都保持着這樣的玩味感,則往往要入了偈子途,而龔自珍對自己的情感卻是宥而後尊,在情之密繭下出入自由,左手辯文,右手興詩,如一呼一吸般自然。
音樂性是詩的起源特質,也是詩的拘管。文之一道,以其不著腳鐐,在表達的豐富性上是比詩有優勢的。是以龔以文相詩,也就比之大多雲山霧罩秀形容詞的詩話說得更加清楚明白。他的《長短句自序》有一段我便很喜歡:“情孰為暢?暢于聲音。聲音如何?消瞀以終之。如之何其消瞀以終之?曰:先小咽之,乃小飛之,又大挫之,乃大飛之,始孤盤之,悶悶以柔之,空闊以縱遊之,而極于哀,哀而極于瞀,則散矣畢矣。”明以聲音領篇,而實則就是在講詞法。論及詞的振起、頓挫、揚逸乃至最終如何蕩開,我以為這段狀物是最貼切的。
又有《書湯海秋詩集後》一節我亦愛之:“何以謂之完也?海秋心迹盡在是,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者而卒不能不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雖為友注詩未免有其社會性,但寥寥數語,依舊有非詩者不能言盡的好處,尤其其中“所不欲言而竟不言”者,筆外之意,曲之又曲,更是創作過的人才能領略的。對應酬文字,龔自珍全不敷衍,滿懷真心,這或也是他官運不佳,俸祿窘迫,但賣文潤筆尚能支持其置藏古器所用的原因。
他負責。對他寫下的每一個字。
哲辯叙議以外,我更喜歡讀的是一些他記述見聞的小散文,比如《記王隐君》。很簡單一件尋隐者不得的小事,定庵筆法卻輕快又掩映,頗有一唱三折的意味,而依舊真誠,不見矯揉造作态。開篇說到在外祖父段玉裁的紙簍中看到一首詩引出神往斯人的臆測,随即通過與轎夫問答鎖定範圍,以問路偶遇完成一次沒有交流的會面,再後則通過朋友何布衣、馬太常的轉述完成對隐者形象的重構。稱“惜不得鋤地能書者姓”後,末了忽神來一筆“橋外大小兩樹依倚立,一杏,一烏柏”,蘧然完篇,景語收束,這運鏡其實也是詞法。
畫意詩心并用,更明顯的則是他為朋友亡去的愛女題寫的《朱殇女碣》。寥寥簡篇,文質竟近西漢。
“朱山人遊東海,望姜女祠,海中孤墳,雲水環壅,天色垂缥,俯之幽然,心動而識焉。役返,其女殇,家人葬之東直門某村;翌日,自往哭之。地多野潦,曠浪無垠,目窮魄動,觸其前境,神思無形,乃成谶兆。告其友龔自珍言如此,乞書于碣,道光元年冬也。”
前寫海為墳,後寫墳為海,環複相應,下“神思無形”四字乃見其切。視其文字,“雲水環壅,天色垂缥”這樣的修辭以龔氏之能固不消說,後以“曠浪”寫墳地積水,雖出意外,卻形神兼備,音韻沉朗,才更是不細品不見其功。
又有為其忘年摯友王昙所作墓銘:“生昙者天也,宥昙者帝也,仇昙者海内士,識昙者四百歲之道人,十八齡之童子。昙來!昙來!魂芳魄香,思幽名長,山青而土黃,瘗汝于是。噫!”
句句出前意外,又句句能奪前勢。看似用語頗大,然而實則與王昙入仕不得,任俠玩世的生平際遇多能暗合。後招魂段更是铿锵綿延,疊響往複,這等律動捭阖則是擅詩者獨有的。
懇言之外,龔自珍更擅的是嘲諷。《吳之癯》的“古也剛愎,今也柔而愎”,新巧而辛辣。但與這種嘴上功夫相較,他不動聲色的譏诮更能撼人。如《杭大宗逸事狀》:“癸巳歲,純皇帝南巡,大宗迎駕。名上,上顧左右曰:杭世駿尚未死麼?大宗返舍,是夕卒。”
——短短數言直叙平鋪,内裡卻見多少魚肉陽秋。
文之一論,且以我最愛的一篇《送歙吳君序》告結。“求涼而飲冰,求熱而熾炭,求絕交而寂寞,求得朋而奮起,不亦順乎?……意者造物使予不平,凡所求焉,無一而使之平,始之否也則缪矣!繼之否也又缪矣!吳子來,是造物者雜以冰炭投于餘之心也。吳子請行,其複之于海乎?倘見有少年孤舟獨行者,郵以眂予,予請複往。”
求涼而飲冰,求熱而熾炭,求絕交而寂寞,求得朋而奮起,為文為人,不過如此。龔自珍自謂以胸中不平生謬,後來不敢不平則更謬,正所謂“看山還是山”後,那便要“就山而去”,再無妄顧。
見少年孤舟之海,中年猶能思請複往,我輩操文字役者所求的詩心不死,也就在此吧。
于是拉拉雜雜,終要說到定庵的詩了。較之文論,我似乎更應對詩詞有資格下筆些,然而近鄉情怯,山高仰止,寫到此處我其實卻是不大情願的——我素以為仰視的評述不若不作,但詩道之于定庵,有資格平視他的又有幾人呢?
龔氏推崇的詩境之極是這樣的:“如嶺之表,海之浒,磅礴浩洶,以受天下之瑰麗,而洩天下之拗怒也”。
是的,他的詩與文一樣,落腳在己,而用心卻兼在天下。《已亥雜詩》中大半堪為楚些遺韻,固有情才,但更是國士之詩。魏源《定庵文錄序》雲:“昔越女之論劍,曰:‘臣非有所受于人,而忽然得之。’夫忽然得之者,地不能囿、天不能嬗、父兄師友不能佑。其道常主于逆,小者逆謠俗、逆風土,大者逆運會,所逆愈甚,則所複愈大,大則複于古,古則複于本。若君之學,謂能複于本乎,所不敢知,要其複于古也決矣!”不獨是文,用以形容龔自珍的詩,也十分恰當。
大凡能走到一流境地的詩人,總要有天才的。即是“忽然得之”,則不免每與世逆,就中短折曲就者十九。能在這“逆“中持炬而行,一步步走将出來的,方得成功。從這個角度上看,龔自珍雖在仕途上不順遂,但在詩詞上,他沒有辜負自己的天才(當然他的詩也有大量的錯疏可挑,但着眼不向高處,又何必言詩呢)。
龔左詩右文,散文固然受用于詩,詩也不無得力于散文。如“某水某山埋姓氏,一钗一佩斷知聞”,娓娓漫漠,即是文理。
他的外公段玉裁曾在《懷人館詞序》中說他的詞“銀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異境。此事東塗西抹者多,到此者少也”。用以言其詩,亦無不可。“銀碗盛雪,明月藏鹭”從文字看挺笨,但實則二言并用,始見于曹洞宗的《寶鏡三味》——既出禅學,文法上便又從權。
寶鏡三味,要義為“回互”。鏡之意象在于明暗相容,表裡交參,有正有偏,即所謂的色空空色。而銀碗中的雪,明月中的鹭影(月心本亦有斑痕)正意味着寶鏡的暗、裡、偏、空,也就是龔自珍《宥情》中提到過的,沉沉來襲心的“陰氣”。于是我們再看此歌原句“銀碗盛雪、明月藏鹭。類之弗齊,混則知處”,便恰與我前文所說龔自珍既沉浸、又剝離的獨特姿态相和——也可見段玉裁對外孫評價實是語不輕發,一擊則中。
大凡好詩,往往要糾結其表裡如何盤踞。蘊藉中要見骨相,運力要實卻不能露筋——一味雲霧缭繞,難免仿佛謎語令人失了興味;而直着脖子叫嚣,則又如解剖圖,隻見筋骨不見皮膚,難有美感。學人之詩常耽前者,情人之詩每礙後途。而龔自珍是難得學者情人兼備的詩人,是所謂箫心劍氣并緻,故而身法極為合度。
說其筆力極處,我隻舉被說濫了的那一句“西池酒罷龍嬌語,東海潮來月怒明”。
寥寥十四字,捭阖去來,幹幹淨淨,單這兩句,其實便可拿住一首詩了。
西池東海,一水相維,而一微一壯,一喧一靜,一細目一長焦,一極歌筵人境,一得造物天然,不見針鋒而交氛互攘。
句内亦有波折——佛教稱龍身有五因緣不變。一生時。二死時。三淫時。四瞋時。五眠時。仙家酒宴,本難免衣冠肅肅然,而及至龍稱嬌語,可知其或眠、或淫、或瞋,畫面瞬間活色生香,将宴會代入後程。而後東海潮來,則如大浪淘沙,将一場宴會痕迹瞬間泯滅,惟餘一月當空——而為他下的那個“怒”字,這泯滅便已絕非讓一切溫和地走入良夜,而成了一種白馬素車東去般、轟然而無情的吞沒。如夢中之夢,一經醒轉,瞬間崩壞,四望無着,隻見造化的冷然洞視。
十四字看似字字景語,而就中洶湧情緻,卻如此令人不可忽視。這已出離為解剖圖畫皮的高度,而如哪吒打破金身,以蓮花光華得草木重生了。
綿延而此,要拉雜閑什自然尚有許多可說,然行文意盡便當擱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文氣不沛,但縱然終南陰嶺不秀,也尚總有結卷之勇,不必如定庵參試,縱是多不歡喜,也要把尾巴落到“露布頻聞捷,铙歌報太平”上去。
這或是我踞于這個萬事無可無不可的書屋中,能緻他的唯一好處。
(公衆号:李讓眉此間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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