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媪?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卧剝蓮蓬。
——辛棄疾《清平樂》
辛棄疾也是到過江南的,而且那段時候,他沒那麼急切,金戈鐵馬的激越,挑燈看劍的豪邁,在江南那水鄉裡也被旖旎了,幾乎消失殆盡,剩下的隻是惬意閑适。這似乎是得了"吳音"的好處。"醉裡吳音相媚好",吳音,且還是"媚"的,這風情,想想都讓人醉。
唐詩宋詞中多"吳音"二字。現今懂日語的人,提起"吳音",多半便想起的是日語的讀音。但日語這種音讀,确是從中國"偷"去的,唐詩宋詞的吳音,日本人未必懂。
詩詞中"吳音"二字,實指"吳語"。在中國,語前帶着地方,多半是說語言。那麼吳語是一種語言了。就像我們說"這天津話說的不錯",吳語也是一種話,說是江浙話,似乎大家就都明白了。但既然稱為"吳",我們熟悉的有三國時的東吳,那這吳地便有考究了。
三國裡提起東吳,也稱江東,也說江南,其地包括如今的上海、安徽的南部、江西的東北部,福建北邊一點,也算是江東。
其實地方不算大,但因為一江之隔的人基本都這樣說話,影響力自然是大的。
南方人說話,有點"拐彎抹角",主要是聲調好聽,不易聽得清楚,但聽起來"鳥語花香"。即便是吵架,也像是鳥鳴,快而細碎,悅耳動聽,蠻是有趣。南方人發生矛盾,多以吳語吵架而少動手,大概也是因為說話好聽。這種架,一吵半個小時,也不嫌煩,甚至吵一天,也沒事,反正不動手,權當聽南方相聲。
吳語好聽,主要是因為保留了一些古漢語的用字用語,而且有平仄,古漢語的四聲八調,非常整齊好聽,吳語都大大的繼承發揚了。
02.南北方言各異,對文學藝術影響非常大
中國有個詞叫"南腔北調"。
人分南北東西,世界各地都有。但方言分南北,隻有中國有。
而且,不能換,南腔北調,你不能說是"南調北腔",就像你不能把南轅北轍說成"南轍北轅"一樣。
似乎确實南北有别。
有别在什麼地方呢?比如語言,為啥就南方是腔,北方是調呢?這很讓人頭疼,何況北方還有個地方戲叫"秦腔",又變成腔了。
想來是北方語言唱起來,是腔,說話卻是另一個調調。
但南北方的方言區别實在太大。
漢語有七大方言。
江浙話,就是吳音,是其一。
但還有湖南話。
江西話。客家話。廣東話。閩南話(閩南閩北各不同)。
這都屬于"南腔"。
北方話大體上不分這麼細,雖然北方地方大的驚人,但實際上的北方話彼此大緻都能聽得明白,東北人說話,西北人能聽懂,反之亦然。因為北方話基本沒有濁塞音,腔基本一樣,調子不同而已。
南方話就愁人了。
即便是吳語,溫州跟杭州離得不遠,都是吳語,但溫州話跟杭州差了老遠,彼此未必聽得懂。甚至,即便是溫州,各地的話,也未必互相全懂。
腔不一樣,調不一樣,就讓人為難了。
北方人說吃,華北、西北、東北,無論哪裡人,說吃聽起來都是吃。無非是說的調門高低聲調長短罷了。可是你去江南轉一圈,從上海開始,到杭州,到諸暨,到溫州,到福建,說什麼的都有,七飯、夾飯、塞飯、噎飯、攜飯,怎麼聽都不是"吃飯"。
單是人稱。
吳語裡,她,叫伊。還叫"促"、"其"。
你,吳語叫"侬",你侬我侬嘛。
遇見親戚,爸爸的媽媽,北方都叫奶奶。
溫州見到爸爸的媽媽,可不叫奶奶,叫"娘娘"。南昌叫"婆婆"。廈門叫"媽仔"。廣州叫"阿嬷"。福州叫"依嬷"。
嶽陽幹脆把爸爸的媽媽叫爹——"細爹"。
長沙叫"娛馳"。
看看這南腔北調,爸爸的媽媽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了。一個老段子說,八十年代的一個南方學校校長說:"教職工開會,家屬也參加。"結果一個北方教師聽成了"叫雞公開會,家畜也參加。"蘇州姑娘說:"我被他吓了一跳。"但她說出來你完全聽不懂,因為她會說:"泥撥侄吓仔一跳。"
吳語也讓人餓。去杭州,問這附近有餐館麼,杭州人說:"馍"。聽着都餓,但實際上人家說的是"沒有"。
03 北言铿锵,南語柔糯,朱唇一啟,詩詞便美到人心裡去了但吳語就是好聽,你聽聽那一首"外婆謠"。你讀金庸《射雕英雄傳》,知道這謠的詞是"搖啊搖,要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這讀起來就沒啥意思,但用吳語唱出來,真是糯到人心裡去了。
無怪白居易說"何以醒我酒,吳音吟一聲"。聽見吳音,他連酒都醒了,醒酒湯用不着。王昌齡聽北方師父誦經估計昏昏欲睡,就愛聽南方尼姑誦經,因為"朱唇皓齒能誦經,吳音喚字更分明"。劉長卿更過分,直接說"雲房寂寂夜鐘後,吳音清切令人聽"。
這幾位大概不夠解風情,直通通的,就是聽着好聽,因為聲調好聽"喚字分明"或者"清切喜人"。
蘇轼卻是天生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竟然聽出了嬌軟,聽出了癡,聽出了愁——"吳音嬌軟帶兒癡,無限閑愁總未知"。
遇上杜牧這種人,吳音裡有嬌軟糯人了,想想二十四橋明月夜,一位玉人朱唇就箫,伴随着那糯糯的吳語歌吟,誰不像是在夢裡?
聽唱歌的,沒有不愛聽吳語唱歌的,所謂"愛漁舟蕩雪,擊楫起吳音"。趙孟頫在湖州,日子過得像神仙,就愛吳音的嬌——"曲裡吳音嬌未改,障羞"。
為什麼古人這麼贊賞吳音,而不是我們如今說的這種普通話?
因為吳音保留了很多華夏"雅言"。古音跟現今讀音是有區别的,比如古漢語中,"者",也讀"du",行者武松,放到上古,就讀行者(du)武松。到現在,福州話也把豬叫du。因為這個偏旁的字,比如賭、堵、都、睹,都讀du。隻不過中古之後這種古音變了,這偏旁的字有一部分也讀zhu,比如豬、諸、煮、著、褚等。
這種類似的,北方話都改過來了,但是吳語保留了很多。所以說吳音比較"高雅"一點,或者"古雅"一點,至少是古樸的。而且很多詞彙比較書面化,北方說臉,人家說面。北方說眼,人家說目。北方說喝,人家說飲。鍋在南方語言裡,也叫"鼎",一瓶酒,人家可以說"一樽酒"。
吳音還有一點,可以用袁宏道的一句詩來說明——"一瓶一笠一條簑,善摻吳音與楚歌"。
看,吳音,楚歌。
為什麼這兩個東西放在一起?
因為這兩個是表親關系。
湖南話是繼承楚語的,兩者屬于嫡親關系。
很多時候,吳語和楚語被看成一個東西,所以古詩詞裡多有吳楚并列,比如"吳楚東南坼"。當年楚國滅了吳越,統一了一段時間,相互融合是必然的。杭州人、上海人今天把"吃"叫"恰",湖南也叫"恰"。爸爸叫"爺"(念ya),都差不多。到隋唐,吳語跟楚語都是被看成一個東西的。甚至到了明朝,也是"才聞出夾吳音少,稍入中流楚調多"。
但中間變化也多,方言甚是複雜,不必細說了。
但我們知道吳音清切動聽,多聽聽,也是不妨的。據說上海姑娘很嗲,那不是上海姑娘有本事,是上海姑娘沾了吳音的光。有一個電影,一女子上海話裡夾着英語,那真是又脆有嗲又有趣,嗲死人不償命。快去找吧。
但聽吳音,建議喝點酒,微醉,效果最好,因為"醉裡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媪?"這似乎是可以"白頭偕老"的一種情調。至少,來個"相媚好",那也是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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