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黛色，中國傳統色彩名詞，青黑色。

發現在唐人的詩詞中，黛色又代表大自然的濃綠景色。例如杜甫的《古柏行》是這樣寫道的：“雙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詩中的黛色是指雨中高大的老柏樹濃青郁陰的顔色。而王維的“千裡橫黛色，數峰出雲間”（《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則是描寫遠眺雲霧中的群山與綠林橫抹的寬廣視野：蒼翠山色橫亘千裡，挺拔山峰直出雲間。還有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廬山》：“黤黕凝黛色，峥嵘當曙空。”孟浩然寫山水詩往往善于從大處落筆，描繪大自然的廣闊圖景，氣勢磅礴，格調雄渾。他泊船在浩渺的鄱陽湖上，船行中流突然望見了廬山。浩渺大水，一葉扁舟，遠望高山，卻是一片“黛色”。這一“黛”字用得真好，既點出蒼翠濃郁的山色，又暗示出淩晨的昏暗天色。

記得《紅樓夢》裡寶哥哥初見林妹妹，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眉毛：這位妹妹眉心若蹙，不如取名“颦颦”二字。原因是，“西方有石名黛，可作畫眉之用”，自古女子畫眉用黛色，黛眉是細而長的眉形，也即柳葉眉，一種風行千百年、曆久不衰的眉形。寶玉眼中的黛玉，目光盈盈如水，青黛點眉眉細長，一定美得不可方物。我琢磨黛玉之眉，應該不同于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純黑色，她的眉色應該是黛色，也就是在黑色中有淡淡綠煙或藍色的光影，眉若遠山雲煙籠罩。黛色，是這個充滿煙水氣的女子，人生流離、無枝可依的一抹淡淡鄉愁，挂在她那彎彎的眉間。她身上透發出的是一種詩意，一種書卷氣，一種文化氣，這氣韻說不清、道不明的，是一種月色朦胧，是一種柳色朦胧，是一種雨色朦胧。《紅樓夢》寫人有一個特點：以形傳神，淡寫輕描。書中對林黛玉的表象，應該說寫得最不具體，隻是作了一般的勾勒，對她的頭發、皮膚等等，一概略而不談，但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的淡遠神韻卻讓人曆久難忘。

這位遠山含黛的女子，居所環境應該如何才相宜呢？《紅樓夢》中黛玉住在潇湘館。黛玉遷入大觀園，獨愛潇湘館那幾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欄，比别處更覺幽靜。這竹子，與黛玉的情感不即不離，相襯相映。黛玉如遇愁思萦結，無可釋悶，方細細長歎時，那竹子便“滿地下竹影參差”，“窗外竹影映入紗來”，室内亦是“陰涼翠潤，幾簟生涼”。黛色女子，隐入黛色深處，潇湘館“翠竹夾路，蒼苔布滿”，是何等的幽雅冷寂，黛玉居此是何等風流自賞。

除了黛色，好像不能用其他顔色來形容黛玉了。如魅影般的青黑黛色，充滿了深沉隽永的質感，是一種曆史文化沉澱的味道，是一種美麗與哀怨相結合的詩意。其中深邃韻味，隻能慢慢感知。這氣息，潑在宣紙上，便成了朦胧的水墨畫；潑在文字上，便是朦胧的詩歌；潑在空氣裡，便是江南的梅子黃時雨。紅樓諸钗中，隻有黛玉與這氣息最契合。

黛色，如遠山一樣美麗的顔色。煙雨蒙蒙的江南，遠處黛色的山巒雲霧缭繞，被雨染得迷迷茫茫的，如詩如畫。這個名為黛的女子，注定是一抹遠山之色，幽遠清逸，獨立天盡頭。知己寶玉的最終結局，正是在天地之間漸行漸遠，尋覓那不可得的遠山黛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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