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周報 作者：王晨婷

結束工作時，已經是淩晨兩點。7月中旬的這一天，茶泉靈為15名逝者做告别。

去年初，她來到湖北襄陽下轄的縣城殡儀館，負責遺體防腐整容。這工作，她已經很熟悉了——19歲入行，這是她成為殡葬師的第五年。

沒有固定節假日，忙起來經常連續工作一天一夜。沒有網傳的“年薪百萬”， 做二休二，月薪在7000-9000元不等，但小茶看來，在小縣城裡，這個收入也不算低。

閑暇時，小茶愛運動，打籃球不在話下，也會停下來，為一隻死去的蒼蠅做告别儀式。

在最近熱映的電影《人生大事》中，殡葬師被稱作“種星星的人”。小茶第一次聽到類似的稱呼，是休息日去吃火鍋時，服務員提到的。

圖源：電影《人生大事》官方微博

“您是黑暗中靈魂的守護者，您也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您的雙手鑄造出靈魂之美，為他們披上華麗的衣裳。——緻最敬愛的美容師。”

這張小紙條，小茶留了很久。

“一般吃飯的時候，人家問我做什麼的，我都會直接說，我是殡葬師。我不覺得做這個行業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但是别人聽到之後，各種反應也都有。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紙條，感覺很驚訝也很開心。”小茶告訴時代周報記者，自己在這個行業裡收獲了很多，也從來沒考慮過轉業。

電影通過一個個曲折的故事，讓人們更多關注殡葬這一行業，也引起了大家對于“身後事”的又一次讨論。但對小茶這樣每天直面死亡的殡葬師來說，用一場告别幫助家屬走出悲恸，繼續生活，這是小茶對死亡的理解，也是對這份職業的尊重。

而她收獲的，不僅是對生命的敬畏、對日常生活的珍惜，也是不經意間給自己的慰藉。

一桌早飯

小茶是籃球體育生，但由于個子不夠高，擔心專業分不夠，選擇了單招考試。

相比于幼師、護理等傳統大熱專業，小茶更青睐好就業、競争小的“冷門專業”。高考前夕，外婆的離開讓小茶注意到殡葬這個行業。“我覺得這是有意義的事情。在網上查了一下，自己挺感興趣的，就報考了長沙民政殡儀學院。”

長沙民政殡儀學院，被稱為“殡葬行業黃埔軍校”，是中國首個開設現代殡葬教育專業的高等教育院校。如果是高考統招，分數大概在二本線左右。

入學前幾個月，學校的教學内容比較簡單，主要包括挽聯書寫、殡葬應用等。小茶足夠好學，在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就來到了廣西梧州殡儀館，最初在遺體接運的部門實習，成為了她入行的第一份工作。

這也是小茶第一次密集地接觸大量遺體。“在學校時學的都偏理論，但真正入行之後感覺是不一樣的。一天多的時候可能有十六、七具遺體，少的時候也有五、六具。各種死因都有，真的體會到了人生無常。”

工作中的小茶（左）（圖源：受訪者提供）

一次外勤出車，是個年輕的女孩，因病去世。女孩的丈夫紅着眼詢問小茶，“火化是不是要好幾萬啊？治療已經花了很多錢，實在沒錢了。”之後又背過身去拭淚。

剛入行不久的小茶感到心酸，在車上給自己的爸爸打了一通電話。“一般我爸接電話就說，哎是不是沒錢了呀。但那次他說，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負了，不開心了就回家。我爸這麼一說我就更忍不住了，就哭了。”

帶小茶的師父當時沒說什麼，但在第二天請她去吃了一頓特别豐盛的早飯，點了一大桌菜。

雖然是普通的一件小事，但小茶還是感到了殘酷工作背後的溫暖。第一次實習，也讓小茶堅定了自己繼續在這個行業裡走下去的信念。

一顆足球

“生命真的是很脆弱。我爸爸以前愛喝點小酒之後騎車，我經常跟他說工作上碰到的事情，現在他也不喝了。家人和朋友都會受到我的一些影響，對生命更加珍惜。”小茶對時代周報記者說。

大學四年，小茶在各個城市實習。“公墓管理、火化、遺體接運、殡儀服務、防腐整容等等，都接觸過。”在這個行業呆了幾年，小茶對生命和這份職業有了更深的理解。

圖源：圖蟲創意

“我當時覺得，我們這份工作就是要讓逝者在最後有一個體面的離開。但後來覺得，其實是讓逝者和生者兩方，都感到滿意和安心。”

轉變來自于一個男生的葬禮。男孩在杭州讀大學，喜歡踢球，卻因為一場意外在踢球時去世，他的父母難以接受兒子的猝逝。

“我們工作人員就陪他的父母慢慢聊天。他媽媽跟我們說，很為兒子驕傲，又恨他那麼喜歡足球，但又覺得兒子愛踢球這件事讓他們驕傲，這是很複雜的情緒。一般在安葬之前會做一個儀式，當時我們把會場布置成了足球場的樣子，然後拿了一個足球，讓來參加葬禮的人們在上面簽名。他父母看到的時候，剛開始就繃不住了，但還是覺得很欣慰很開心，因為這是兒子真正喜歡的事情。我想那個男孩也會很開心的。”小茶回憶稱。

她如此解釋這種情緒：“如果說我有一個朋友很喜歡踢球然後去世了，之後你可能每每看到足球就會想起他，很難過。但如果你接受了這個事情，或許能更好地去回憶他，而不僅僅是悲傷。或許能帶着他的夢想，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人生大事》電影片尾曲這樣唱道：“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是愛過我們的人。隻要你真的相信，你就是種星星的人。”

小茶也願意相信，自己就是那個“種星星的人”。

她們離星星最近，為逝者做的一切，是為了撫平悲傷——不是宣告一個生命的消失，而是為了紀念一個生命的存在。

一次别離

除了幫助他人做好告别，對于小茶自己來說，殡葬師這份職業，有時也能讓她自己彌補遺憾，好好做告别。

去年3月，畢業後的小茶入職湖北襄陽縣城的殡儀館。由于殡葬改革，這座殡儀館是最新重建的，于2021年4月1日正式啟用。彼時，縣城殡儀館尚且人手不足，小茶擔起遺體防腐整容的工作。

工作中的小茶（圖源：受訪者提供）

5月的一天早晨，小茶收到爸爸的微信，說奶奶去世了。“我當時真的非常想回去，沒有直達的車，都看好換乘路線了，到武漢那裡轉一下。”從襄陽到老家大理，火車需要二十多個小時，雖然可能趕不上葬禮，但小茶還是很想回去。

然而，殡儀館剛開業不到一個月，其他同事還不會做縫合。殡儀館運來一位車禍去世的老人，需要小茶幫助遺體處理。

“真的沒辦法，沒有辦法回去。但是好巧，那天送來的那位奶奶，她的出生年份，甚至月份都跟我奶奶是一樣的。當我摸到她雙手的那一刻，那種幹農活留下的繭，硬且粗砺，跟我奶奶的一模一樣，就是她小時候牽我手回家的那種感覺。”小茶說，“我幫她做縫合，做穿洗，就好像是在給奶奶洗，在給奶奶穿。”

冥冥之中，穿過兩千多公裡，奶奶的影子仿佛和眼前的老奶奶重疊在一起，讓小茶幫自己走完了最後一程。

離家到襄陽工作前，小茶特意在老家待了一個多月。“我當時拿工資給奶奶買了一件衣服，就是很普通的外套，但她每天穿在身上。别人一問誰買的，她就會特别驕傲地說是我給她買的。去火車站準備到襄陽的那天，她也穿着那件衣服，走了挺遠的路送我。我抱住奶奶，跟她說，下次一定把她想要的都帶回來。”

小茶遙遠地告别了奶奶，她覺得不遺憾。在她看來，人生本就由遺憾組成，遺憾才會使得我們更加珍視生命其本身。

人的一生似乎都在追求所謂體面，直到死亡來臨。後續的事情由至親與殡葬師們一起完成，或盛大、或簡單，都是真摯，是人類對生命最高的敬意。死亡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與所有的殡葬師一樣，小茶牽起兩端，将生命帶到下一個新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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