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真正投入了一生心血的是她喜愛的古建築調查,所以,我們節選了下面這篇文章。雖然是調查文字,但行文卻極其細膩親切,優美動人。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晉汾之遊。汾陽城外峪道河,為山右絕好消夏的去處;地據白彪山麓,因神頭有“馬跑神泉”,自從宋太宗的駿騎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幹渴的三軍,這泉水便沒有停流過,千年來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原動力,直至電氣磨機在平遙創立了山西面粉業的中心,這源源清流始閑散的單剩曲折的畫意。辘辘輪聲既然消寂下來,而空靜的磨坊,便也成了許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說起來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哪一處不是洋人開的天地,北戴河,牯嶺,莫幹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實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們外,全體都是山西内地傳教的洋人,還不能說是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幾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陽峪道河為根據,我們曾向鄰近諸縣作了多次的旅行,計停留過八縣地方,為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零石,霍縣,趙城,其中介休至趙城間三百餘裡,因同蒲鐵路正在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為濃厚。餐風宿雨,兩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别。我們所參詣的古構,不下三四十處,元明遺物,随地遇見,現在僅擇要紀述。
汾陽縣峪道河龍天廟
在我們住處,峪道河的兩壁山崖上,有幾處小小廟宇。東崖上的實際寺,以風景幽勝著名。神頭的龍王廟,因馬跑泉享受了千年的煙火,正殿前有拓黑了的宋碑,為這年代的保證,這碑也就是廟裡唯一的“古物”。西岩上南頭有一座關帝廟,幾經修建,式樣混雜,别有趣味。北頭一座龍天廟,雖然在年代或結構上并無可以驚人之處,但秀整不俗,我們卻可以當它作山西南部小廟宇的代表作品。
龍天廟在西岩上,廟南向,其東邊立面,廂庑後背,鐘樓及圍牆,成一長線剪影,隔溪居高臨下,隐約白楊間。在斜陽掩映之中,最能引起沿溪行人的興趣。山西廟宇的遠景,無論大小都有兩個特征:一是立體的組織,權衡俊美,各部參差高下,大小相依附,從任何視點望去均恰到好處;一是在山西,磚築或石砌物,斑彩淳和,多帶紅黃色,在日光裡與山岡原野同醉,濃豔奪人,尤其是在夕陽西下時,磚石如染,遠近殷紅映照,绮麗特甚。在這兩點上,龍天廟亦非例外。谷中外人三十年來不識其名,但據這種印象,稱這廟做“落日廟”并非無因的。
廟周圍土坡上下有盤旋小路,坡孤立如島,遠距村落人家。廟前本有一片松柏,現時隻剩一老松,孤傲聳立,緘默如同守衛将士。廟門鎮日閉鎖,少有開時,苟遇一老人耕作門外,則可暫借鎖鑰,随意出入;本來這一帶地方多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所謂鎖鑰亦隻餘一條鐵釘及一種形式上的保管手續而已。這現象竟亦可代表山西内地其他許多大小廟宇的保管情形。
廟中空無一人,蔓草晚照,伴着殿庑石級,靜穆神秘,如在畫中。兩廂為“窯”,上平頂,有磚級可登,天晴日美時,周圍風景全可入覽。此帶山勢和緩,平趨連接汾河東西區域;遠望綿山峰巒,竟似天外煙霞,但傍晚時,默立高處,實不竟古原夕陽之感。近山各處全是赤土山級,層層平削,像是出自人工;農民多辟洞“穴居”耕種其上。麥黍赤土,紅綠相間成橫層,每級土崖上所辟各穴,遠望似平列橋洞,景物自成一種特殊風趣。沿溪白楊叢中,點綴土築平屋小院及磨坊,更顯錯落可愛。
龍天廟的平面布置南北中線甚長,南面圍牆上辟山門。門内無照壁,卻為戲樓背面。山西中部南部我們所見的廟宇多附屬戲樓,在平面布置上沒有向外伸出的舞台。樓下部實心基壇,上部三面牆壁,一面開敞,向着正殿,即為戲台。台正中有山柱一列,預備挂上帏幕可分成前後台。樓左阙門,有石級十餘可上下。在龍天廟裡,這座戲樓正堵截山門入口處成一大照壁。
轉過戲樓,院落甚深,樓之北,左右為鐘鼓樓,中間有小小牌樓,庭院在此也高起兩三級劃入正院。院北為正殿,左右廂房為磚砌窯屋各三間,前有廊檐,旁有磚級,可登屋頂。山西鄉間穴居仍盛行,民居喜砌磚為窯(即券洞),廟宇兩廂亦多砌窯以供僧侶居住。窯頂平台均可從窯外梯級上下。此點酷似墨西哥紅印人之疊層土屋,有立體堆壘組織之美。鐘鼓樓也以發券的窯為下層台基,上立木造方亭,台基外亦設磚級,依附基牆,可登方亭。全建築物以磚造部分為主,與他省木架鐘鼓樓異其風趣。
正殿前廊外尚有一座開敞的過廳,緊接廊前稱“獻食棚”。這個結構實是一座卷棚式過廊,兩山有牆而前後檐柱間開敞,沒有裝修及牆壁。它的功用則在名義上已很明了,不用贅釋了。在别省稱祭堂或前殿的,與正殿都有相當的距離,而且不是開敞的,這獻食棚實是祭堂的另一種有趣的做法。
汾陽縣 小相村 靈岩寺
小相村與大相村一樣在汾陽文水之間的公路旁,但大相村在路東,而小相村卻在路西,且離汾陽亦較遠。靈岩寺在山坡上,遠在村後,一塔秀挺,樓閣巍然,殿瓦琉璃,輝映閃爍夕陽中,望去易知為明清物,但景物婉麗可人,不容過路人棄置不睬。
離開公路,沿土路行可四五裡達村前門樓。樓跨土城上,下圓券洞門,一如其他山西所見村落。村内一路貫全村前後,雨後泥濘崎岖,難同入蜀,愈行愈疲,愈覺靈岩寺之遠,始悟汾陽一帶,平原樓閣遠望轉近,不易用印象來計算距離的。及到寺前,殘破中雖僅存在山門券洞,但寺址之大,一望而知。
進門隻見瓦爍土丘,滿目荒涼,中間天王殿遺址,隆起如冢,氣象皇堂。道中所見磚塔及重樓,尚落後甚遠,更進又一土丘,當為原來前殿——中間露天跌坐兩鐵佛,中挾一無像大蓮座;斜陽一瞥,奇趣動人,行人倦旅,至此幾頓生妙悟,進入新境。再後當為正殿址,背景裡樓塔愈迫近,更有鐵佛三尊,趺坐慈靜如前,東首一尊且低頭前伛,現憫恻垂注之情。此時遠山晚晴,天空如宇,兩址反不殿而殿,嚴肅麗都,不藉梁棟丹青,朝拜者亦更沉默虔敬,不由自主了。
鐵像有明正德年号,鑄工極精,前殿正中一尊已傾欹坐地下,半埋入土,塑工清秀,在明代佛像中可稱上品。
靈岩寺各殿本皆發券窯洞建築,磚砌券洞繁複相接,如古羅馬遺建,由斷牆土丘上邊下望,正殿偏西,殘窯多眼尚存。更象隧道密室相關連,有陰森之氣,微覺可怕,中間多停棺柩,外砌磚橔,印象亦略如羅馬石棺,在木造建築的中國裡探訪遺迹,極少有此經驗的。券洞中一處,尚存券底畫壁,顔色鮮好,畫工精美,當為明代遺物。
磚塔在正殿之後,建于明嘉靖二十八年。這塔可作晉冀兩省一種晚明磚塔的代表。
磚塔之後,有磚砌小城,由旁面小門入方城内,别有天地,樓閣廊舍,尚極完整,但阒無人聲,院内荒蕪,野草叢生,幽靜如夢;與“城”以外的堂皇殘址,露坐鐵佛,風味迥殊。
這院内左右配殿各窯五眼,窯築鞏固,背面向外,即為所見小城牆。殿中各餘明刻木像一尊。北面有基窯七眼,上建樓殿七大間,即遠望巍然有琉璃瓦者。兩旁更有簃樓,石級露台曲折,可從窯外登小閣,轉入正樓。夕陽落漠,淡影随人轉移,處處是詩情畫趣,一時記憶幾不及于建築結構形狀。
下樓徘徊在東西配殿廊下看讀碑文,在荊棘擁護之中,得朱之俊崇祯年間碑,碑文叙述水陸樓的建造原始甚詳。
朱之俊自述:“夜宿寺中,俄夢散步院落,仰視左右,有樓翼然,赫輝壯觀,若新成形……覺而異焉,質明舉似普門師,師為餘言水陸閣像,頗與夢合。餘因征水陸緣起,慨然首事。……”
各處尚存碑碣多座,叙述寺已往的盛史。唯有現在破爛的情形,及其原因,在碑上是找不出來的。
正在留戀中,老村人好事進來,打斷我們的沉思,開始問答,告訴我們這寺最後的一頁慘史。據說是光緒二十六年替換村長時,新舊兩長各豎一幟,慫恿村人械鬥,将寺拆毀。數日間竟成一片瓦礫之場,觸目傷心;現在全寺餘此一院樓廂,及院外一塔而已。
孝義縣 吳屯村 東嶽廟
由汾陽出發南行,本來可雇教會汽車到介休,由介休改乘公共汽車到霍州趙城等縣。但大雨之後,道路泥濘,且同蒲路正在炸山築路,公共汽車道多段已拆毀不能通行,沿途跋涉露宿,大部竟以徒步得達。
我們曾因道阻留于孝義城外吳屯村,夜宿村東門東嶽廟正殿廊下;廟本甚小,僅餘一院一殿,正殿結構奇特,屋頂的繁複做法,是我們在山西所見的廟宇中最已甚的。小殿向着東門,在田野中間鎮座,好像鄉間新娘,滿頭花钿,正要回門的神氣。
廟院平鋪磚塊,填築甚高,圍牆矮短如欄杆,因牆外地窪,用不着高牆圍護;三面風景,一面城樓,地方亦極别緻。廟廂已作鄉間學校,但僅在日中授課,頑童日出即到,落暮始散。夜裡僅一老人看守,聞說日間亦是教員,薪金每年得二十金而已。
院略為方形,殿在院正中,平面則為正方形,前加淺隘的抱廈。兩旁有斜照壁,殿身屋頂是歇山造;抱廈亦然,但山面向前,與開栅聖母正殿極相似,但因前為抱廈,全頂呈繁亂狀,加以裝飾物,愈富缛不堪設想。這殿的鬥拱甚為奇特,其全朵的權衡,為普通鬥拱的所不常有,因為橫拱——尤其是泥道拱及其慢拱——甚短,以緻鬥拱的輪廓聳峻,呈高瘦狀。殿深一間,用補間鬥拱三朵。抱廈較殿身稍狹,用補間鋪作一朵,各層出四十五度斜昂。昂嘴纖弱,入頗深。各鬥拱上的耍頭,厚隻及材之半,刻作霸王拳,劣匠弄巧的弊病,在在可見。
側面闌額之下,在柱頭外用角替,而不用由額,這角替外一頭伸出柱外,托闌額頭下,方整無飾,這種做法無意中巧合力學原則,倒是罕貴的一例。檐部用椽子一層,并無飛椽,亦奇。但建造年月不易斷定。我們夜宿廊下,仰首靜觀檐底黑影,看涼月出沒雲底,星鬥時現時隐,人工自然,悠然溶合入夢,滋味深長。
節選自梁思成、林徽因《晉汾古建築預查紀略》
原載于1935年《營造學社彙刊》第五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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