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收到一個提問,問杜甫最美的詩是哪一篇,當時在出行的路上,又或者是我沒有看清問題,就簡單回了一句:杜甫的詩,我幾乎找不到不喜歡的。答案可能跑題了,但卻是我發自内心的回答。于是有個朋友發來了一句杜甫的詩:“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問我,這分明就是及時行樂的膚淺思想吧,說杜甫這兩句詩就不怎麼樣,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之覺得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杜甫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杜甫)
辯證地看,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但杜甫最大的優點是“真”,在于他的有啥說啥,并且有能力能把想要表達的東西完美地表達出來,所以,我喜歡他的任一首詩,朋友提到的這兩句詩出自《曲江二首》,真要弄懂這兩句詩,不能脫離了全詩的語境來斷章取義,今天就說說這兩首七言律詩,兩首詩全詩如下:
其一: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卧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其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花蛱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現在的曲江池)
詩題《曲江二首》,曲江,又名曲江池,舊址在現在的西安城南五公裡處,最早為漢武帝所造,到了唐玄宗開元年間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環列。曲江南有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恩寺。在開元年間是唐玄宗的皇家苑囿,安史之亂開始,玄宗奔蜀,曲江被毀了第一遭,到757年唐軍借回纥軍打敗安祿山軍,曲江又被毀一遭,杜甫這兩首詩寫于乾元元年(肅宗的年号,就是758年),這個時候京城長安雖然收複,但兵戈未息,杜甫親眼見到唐朝因腐敗而釀成的禍亂,心境十分雜亂,而這次遊曲江又正值暮春,所以詩裡自然就有傷春之情,依照杜甫的性子,他怎麼可能不借寫曲江景物的荒涼敗壞來哀歎自己的國家呢。
757年,也就是至德二載(這時候還稱“載”,沒有換成“年”)九月,肅宗的長子李俶和郭子儀率兵十五萬進攻長安,另外還有四千多強悍善戰的回纥兵幫助唐軍作戰,條件是如果收複了兩京,土地人民歸唐所有,而金帛婦女都任憑回纥搶奪,比如後來洛陽收複時,回纥兵就在市井村坊間搶掠了三天。
(安史之亂中的混戰)
很快,安祿山軍敗了,長安、洛陽随即收複,十月,肅宗還京,杜甫也帶着一家子人回到了長安。皇帝既然還京了,緊接着就是清算那些曾經在戰亂時投降和被安祿山授了官職的人,比如王維、鄭虔等人,當然也重賞在戰亂期間跟随朝廷的那些人,比如房琯等人,杜甫仍然跟随皇帝,做皇帝的供奉官,還是左拾遺,這個官職其實職責很重要,雖然隻是正八品上,但卻擔負着查遺補阙的重要職責,對于勤政愛民的皇帝,這個職位當然很重要,但對于肅宗這樣的皇帝,其實,他并不想聽杜甫這樣一心憂國憂民的人說一些不高興的事,杜甫隻能無奈地呆在朝裡,他勤于上書,詩中說“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明天早上我有谏書要上奏,所以一遍一遍地問時辰,怕錯過了早朝;同時他又是非常謹慎的,他寫給皇帝的奏折多是提意見的,于是他又經常“避人焚谏草”寫谏書打的草稿,他要躲了人焚燒掉。但唐肅宗不喜歡他,前面我們說過,他在鳳翔時就被肅宗下旨回家探親,可見肅宗有多讨厭這位整天提意見的人。其實這是人性的特征,誰又會喜歡一個整天在自己跟前挑毛病的人呢?
(唐肅宗)
于是杜甫整天寫谏章,肅宗照樣不聽,杜甫就在長安這樣毫無作用地待着,于是,他在暮春時節遊覽曲江,寫了上面這兩首詩。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這淺看是景色描寫,但很高明,某種意義上也是國事的象征,詩裡的情緒是遞進的,看到一片花瓣飛揚在空中,已經讓人覺得春光減去,而現在風兒把成千上萬的花打落在地,怎不令人發愁?安史之亂引起的戰争并沒有結束,可是好象皇帝已經不在意了,這怎不讓杜甫萬分發愁。“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一邊看着将盡的落花從眼前飛過,這讓我再也不再厭煩過多的酒喝到嘴裡。家事國事讓杜甫心碎,他又無可奈何,隻能借酒澆愁。
(詩意圖)
“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卧麒麟。”綠得像翡翠鳥(古代确有翡翠鳥,一般雄鳥為紅色,稱為“翡”,雌鳥為綠色稱為“翠”)在曲江上的樓堂上作巢,那些原來雄踞的石麒麟(石獅子)現今倒卧在地上。鳥兒當然不管興衰,它依然要作巢生存,而那些府門前的石獅子卻隻能倒卧于塵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仔細推究事物盛衰演化的道理,就應該及時行樂,何必讓虛浮的榮譽束縛自己呢?杜甫是這場戰争的親曆者,他也是從開元盛世走過來的,他親眼看到唐王朝最興盛的樣子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而現在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讓杜甫有點傷心,也有點灰心,他覺得還不如就這樣随波逐流下去,别去争什麼榮與辱,名與利又算得了什麼呢?還不是轉眼就消逝了。
(曲江邊的杜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杜甫很勤懇,每天都去上朝,上朝回來,他就去典當春天穿的衣服,典衣換得的錢就到江頭去買酒喝,直到喝醉了才肯回來。為什麼要喝醉呢,當然是麻醉自己,杜甫很窮,他在暮春時節要想喝酒,就要去把春初穿的厚衣服拿去典當了才能生活。“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盡管每次都去典當衣服,他還是不能應負酒債開支,于是,他到處都欠了酒債,但他并不認為這有什麼,到處都欠着酒債,那是尋常小事,為什麼是小事呢?人能夠活到七十歲,古來也是很少的了。杜甫這一年并沒有老邁到垂老的級别,隻是他身體很差,頭發早早就發白了,看上去活脫脫是一個老人了,于是他想到了人這一輩子,能活到七十歲,已經非常稀少了,我何必那麼在意這些小事呢。
(穿花蛱蝶)
“穿花蛱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但見蝴蝶在花叢深處穿梭往來,蜻蜓在水面款款而飛,時不時點一下水。如果這兩句詩放在唐代其他詩人詩裡,可算是狀景的名句,但在杜詩裡,卻顯得輕飄飄的,因為這不是杜甫的重點,但我們還是看出了杜甫卓越的寫作能力,蛱蝶就深深見,而蜻蜓才款款飛,真準确,掉換一下呢,不行。杜甫把眼光由自身重新放到曲江風景有描寫,這是他眼中所見的活的景色。老杜把它們視作春光的代表,跟它們對話,其實也在跟自己說:“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傳話給美麗的春光,讓我與春光一起逗留吧,雖是這隻是暫時的相賞,但也不要違背美好啊!
是杜甫真的要及時行樂了嗎,沒有,他無可奈何,他還在忠實地履行他的職責,不停地寫谏書,但沒有用,他在消殘的春光跟前,對着春光将逝,他灰心,他傷逝,他不甘心。
幸好,杜甫這樣的傷心、無奈、頹廢的日子沒過多久,否則他真有可能變成一個被現實壓迫而及時行樂的人,他這樣在長安生活了半年多,就受朋友房琯的牽連,被派到華州去做司功參軍了,這個職務的職責是主管祭祀、禮樂、選舉、醫筮、考課等等的文教科研工作。這一次離開長安,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在初夏的一天,杜甫向長安投去了他最後眷戀的一瞥,怅然遠去了,也正是這一次從皇帝身邊走開,使杜甫真正成了一位接近人民的現實主義詩人。
(杜甫)
如果我們不割裂開來讀其中有及時行樂思想的句子,就會發現,在寫這樣的句子時,杜甫仍然是真誠的讓人心疼的詩人,他把自己真實的想法記錄下來,這難道不讓人更加敬愛嗎?
(【唐詩閑讀】之132,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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