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維的七律，《唐詩三百首》中選了四首，其中最經典的當屬《積雨辋川莊》，今天小樓就跟大家一起讀這首詩。

積雨辋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饷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鹭，陰陰夏木啭黃鹂。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争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這首《積雨辋川莊作》，是王維描寫自己隐居生活的名篇，也是他七言律詩的代表之作，清人趙殿成在箋注《王右丞集》中稱贊此詩說：“淡雅幽寂，莫過右丞《積雨》”，可見古人對這首詩的喜愛。此詩颔聯，雖其惹上了點不清不楚的“抄襲”官司，但傳誦千古，成了公認的名句。

小讀閱讀了諸篇解讀，覺得評析者都過分強調了這首詩中的思想感情，一定程度上忽視了詩中的美學意蘊，甚至以詩中的思想境界不夠高為由，貶低這首詩的藝術價值。小樓認為，讀王維詩，最美好的享受就在于詩中的美學感受，在本文中，我将在通解全詩的基礎上，與大家一起分享這首詩的美學感受。

二

《積雨辋川莊作》是王維晚年隐居辋川時所寫，詩題一作《秋歸辋川莊作》。積雨，意為久雨。辋[wǎng]川莊：即王維在辋川的宅第，在今陝西藍田終南山中，是王維隐居之地。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饷東菑。

煙火遲：因久雨林野潤濕，故煙火緩升。

藜[lí]：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葉可食。黍[shǔ]：谷物名，古時為主食。

饷[xiǎng]東菑[zī]：給在東邊田裡幹活的人送飯。饷：送飯。《說文》：“饷：饋也。”《集韻》：“自家之野曰饷。”菑：已經開墾了一年的田地。《爾雅·釋地》：“田一歲曰菑。”郭璞[pú]注：“今江東呼初耕地反草為菑。”

首聯寫田家生活的情景，久雨過後，炊煙盤滞于林木之上，農人們做好飯菜，送給東邊田地裡幹活的家人。

起句“積”、“空”、“遲”三個形容詞都下得不凡，因為有田地，所以樹木是稀疏的，所以曰“空林”，久雨過後，空氣中濕度大，炊煙易凝滞不易飄散，故曰“遲”，這三個字，将農家雨後的景象寫得傳神入妙。

漠漠水田飛白鹭，陰陰夏木啭黃鹂。

漠漠，廣闊無際的樣子。

陰陰：樹木蒼翠茂密的樣子。夏木：高大的樹木，猶喬木。夏：大。啭[zhuàn]：小鳥婉轉的鳴叫。黃鹂：黃莺。

颔聯寫田家自然景色，廣漠的水田上，白鹭飛來飛去，濃蔭的大樹上，黃莺婉轉鳴叫。

這一聯極受後人推崇，是千古名句。

首先，這一聯的兩個疊詞用得好，“漠漠”，形容水田廣闊，但不是僅是簡單的廣闊，從這兩個字中，我們仿佛能看到水田反射的日光，有一種天地廣漠眼底空茫的意境；“陰陰”，寫雨後的大樹，更加繁密茂盛，境界幽深。同時，疊詞的使用也使這兩句詩讀起來更有音律上的美感。

其次，這一聯詩中，上句景緻遼闊，下句景緻濃密；上句寫所見，下句寫耳聞；上句寫白鹭，下句黃莺；白鹭飛行，黃莺鳴啭，一取動态，一取聲音。短短兩句中，将農家風光寫得十分豐富，可謂“極視聽之娛”。

總之，這一聯詩極具藝術美感。清人方東樹就說：“三四寫景極活現，萬古不磨之句。”（《昭昧[mèi]詹言》卷十六）

不過，前面說到，這一聯詩惹到了一個不清不楚的“抄襲”官司，原因是唐人李肇在他的《唐國史補》中說，他見到過李嘉祐集中有“水田飛白鹭，夏木啭黃鹂”的詩句，并譏笑王維“好取人文章嘉句”。

李嘉祐是王維同時代稍晚的人，他還與與李白、劉長卿等詩人認識，從時代上，無法排除王維抄襲的嫌疑，但也同樣找不到王維抄襲的證據。現存李嘉祐詩集中，并沒有這兩句詩，就算有，也可能是李嘉祐抄襲王維，因為王維比李嘉祐大得多，成名也更早。雖然李肇距離王維的時代不遠，但他的記載也有可能隻是道聽途說。

再退一步說，就算是王維抄了李嘉祐，王維在将五言變成七言的過程中，加了兩個疊詞，使得七言的藝術水平明顯高于五言。

宋人葉少蘊在《石林詩話》中說：“詩下雙字極難，須是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緻全見于兩言，方為工妙。唐人謂“水田飛白鹭，夏木啭黃鹂”為李嘉祐詩，摩诘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诘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儀軍，一号令之，精彩數倍。”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習靜：靜修。王維信佛，此指禅修。朝[zhāo]槿[jǐn]：木槿，夏秋之交開花，朝開暮落，故稱朝槿。

清齋：素食之意。《舊唐書·王維傳》：“維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

露葵：帶露的葵菜。葵菜有“百菜之主”之稱。

頸聯寫詩人在山中的隐居生活，他在山中靜修，觀看朝開暮落的木槿花，在松樹下折下帶露的葵菜，來做素齋。

野老與人争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野老，詩人自稱。

争席，争座位。《莊子·寓言》載：陽子居向老子請教，老子說他傲慢，難以與人相處，應該抱有“盛德若不足”的謙遜态度才對。他聽從教誨，一改前狀。先前，他來施舍，客人都讓着他，為之“避席”，改過後，人們不再拘束，都敢跟他“争席”了，陽子居已得自然之道，與人們沒有隔膜了。

海鷗：典出《列子·黃帝》：海上有人與鷗鳥很親近，日日與鷗鳥遊，其父知道後，讓他将海鷗捉來玩。第二天，他再到海邊，海鷗高飛于天，再不下來。此典喻人無機心，方能和樂相處。這是古詩詞中非常常見的典故，詩詞中但凡出現鷗鳥，十有八九是用此典。

尾聯王維用兩個典故，表明自己已經忘卻聲名，與山中農人打成一片，也已毫無機心，于人無礙，與世無争了。

三

欣賞詩歌，我們常會問，這首詩寫了什麼，表達了什麼思想感情。用這個公式來套王維的這首詩，我們可以清晰地表達出這首詩的主題：邊首詩通過描寫山中美好的田園風光和閑适的隐居生活，表達了王維忘卻名利、毫無機心的高尚情操。

但是，詩若作此種讀，還有意義嗎？

諸家注本，為了強調王維此詩中思想的深刻性，在注“朝槿”一詞時，都說木槿花朝開夕落，王維觀朝槿而悟世事無常。

王維看了靜休看了一天木槿花，然後悟了，悟到了世事無常，我的天，我不觀朝槿也早明白世事無常了。且看花悟道的，應該是王陽明，而不是王維。

正是因為讀詩的人太在意詩中的思想感情，所以有人會覺得，這首詩的思想感情太過普通，所以這首詩不算好詩。王景略先生在賞析這首詩時就說：“就思想性而言，不過是士大夫理想抱負不得伸展的退隐之趣而已，且不如陶潛般真正地耕種自食，終究不能目之過高。”

如此讀王維，就永遠體會不到王維的美，感受不到王維的妙。

王維雕像

王維的獨特之處，是他一直用審美的眼光來看待生活和周遭事物。

雖然我們一直說王維是詩佛，說他的詩有禅味，但我們如果仔細去讀他留下的那些千古名句：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

這些詩句，都是對自然人生的美學提煉，它們不是要表達什麼高尚的思想，而是要傳達某種美的感受。

回到《積雨辋川莊作》，這首詩中間四句，将久雨過後，山中風光與生活，寫得美妙無比。

漠漠水田飛白鹭，陰陰夏木啭黃鹂。久雨之後，田中積水，水能反光，再加上田間樹少（空林），所以，雨後的世界，從視野上說有一種空漠感，“漠漠”二字準确地将這種感受傳達出來了。但是如果将視角放在某棵樹上，久雨後的樹，更加茂盛，而且，樹葉上有雨水，所以有一種清新繁密的感覺，而“陰陰”二字也很好地傳達了這種感覺。

積雨之時，萬物蟄伏，積雨之後，萬物複蘇，田上開始有白鹭飛，樹上開始有黃莺叫，這種萬物複蘇感，非久雨不能有。詩人能仔細描寫此種風光，背後其實是詩人經過久雨壓抑後突然放晴的愉悅感。如此美妙的感覺，才是讀這一句詩真正的藝術享受。

木槿花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體會到久雨放晴後的愉悅感之後，王維開始靜修，他要參禅嗎？不，他要看木槿花，雨後的木槿花，更豔，更美，木槿花朝開暮落，一天之中，靜靜地看着一朵豔麗的花開放，從初開到盛放，從盛放到凋零，此中情境，有一種極緻的美的體驗，豈是“生死榮枯”四個字能概括的。

葵菜

看了花，王維還去松樹下折取帶露的葵菜來做清齋，這葵菜經過久雨的淋打，它的味道裡，含着這場久雨的滋味，這種自然天地帶來的味道，才是人間至美。

“觀朝槿”、“折露葵”，你不得不感歎，王維太懂得生活中的美了，他是一個真正把藝術與生活融合在一起的人。

讀完這四句如此美妙的詩，你還會去想王維的思想境界高不高嗎？你還會在意所謂的“詩之高者，為國為民”嗎？如果一定要說王維有什麼思想的話，那就是他将他的目光，從功名、成敗、得失等社會性目标中收了回來，放在自然萬物與自我身上，從自然與生活中，獲取美的感受。

當然，我這裡闡釋的，隻是王維的一個面，不能完整概括王維的人生與作品，但這一面，正是王維最吸引人的一面。

文 | 謝小樓

精讀《唐詩三百首》095：王維《積雨辋川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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