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詩歌創作中經常出現對“古人”的向往,“古人”常常寄托了魏晉人理想的精神境界,在複古、懷古中尋求他們的精神慰藉,特别是道家、玄學的自然境界更是成為其中重要的内涵,如阮籍《詠懷詩》中赤松、王喬、羨門等往古的神仙形象,嵇康《高士傳》對古來具“守道順性”的高士的推崇。
兩晉詩歌的懷古大多是道家玄學理想境界的象征,這也說明魏晉詩歌的“複古”與玄學是具有密切關系的。陶淵明集中地體現了這一點。陶淵明的詩歌充滿了一種對往古的理想性重建,複古、懷古成為陶淵明詩歌一個重要的主題,而這一點與陶淵明的“自然”思想是密切相關的。
01
在懷古中尋求精神寄托
陶淵明對自然真樸的狀态遭到破壞、異化的感受與阮籍、嵇康極為相似,其詩歌所說的“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黃唐莫逮,慨獨在餘”、“真風告逝,大僞斯興”與阮籍《詠懷詩》“何為混沌氏,倏忽體貌隳”表現的乃是相同的感歎。可見陶淵明與阮、嵇一樣,其懷古實源于對現實深刻的不滿,因此在懷古中尋求精神寄托,《勸農》詩雲:“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那種抱樸含真的上古時代即是陶淵明的理想之境。
陶淵明所懷之古人非常多,有聖主明君、哲人賢士、隐士、樂道的貧士、奇士等,大抵可分為儒家和道家兩類,像《詠貧士詩七首》大多是一些固守窮節的儒家君子形象,陶淵明從這些固守窮節的隐士中得到鼓勵,去堅守隐居求志的生活,如其詩雲:“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誰雲固窮難,邈哉此前修。”
但陶淵明所思的古人中更多的是一些帶有道家色彩的人物,如伏羲、神農、黃帝這些上古高士,還有如伯夷、叔齊、長沮、桀溺、植杖翁、於陵仲子、商山四皓等隐士。儒家式的“古人”使陶淵明得到了精神上的激勵,而道家色彩的那些高士則體現了陶淵明理想中的自然的生活境界。
伏羲、神農、黃帝這些邈古往聖大多是儒家所未言及的,劉恕《資治通鑒外紀》雲:“孔子時未有言三皇五帝。”而長沮、桀溺、植杖翁等雖出自《論語》,但卻是孔子所反對的人物,孔子認為“鳥獸不可與同群”。而道家向往的上古純樸的生活卻恰恰是要與鳥獸和諧相處的,如《莊子·馬蹄》描繪的“至德之世”是:“其行填填,其視颠颠。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羁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樸而民性得矣。”
從這一點來講,陶淵明的懷古思想淵源的确更多是受到道家、玄學的影響,甚至孔子等一些儒家人物在陶淵明的詩歌中也被道家化了,如《飲酒》其二十:“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朱自清《陶詩的深度》說:“‘真’與‘淳’都不見于《論語》。”“‘真’與‘淳’都是道家的觀念,而陶淵明卻将‘複真’、‘還淳’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此所謂孔子學說的道家化,正是當時的趨勢。所以陶詩裡主要思想實在還是道家。”這也是魏晉以來複古思潮的結果。
02
隐居躬耕最接近于理想生活
兩晉以來,詩歌中的懷古往往帶有顯著的道家色彩,特别是玄言詩中的懷古形象,更是玄理之境的象征,如張翼《詠懷詩》:“相忘東溟裡,何晞西潮津。我崇道無廢,長謠想羲人。”孫綽《秋日詩》:“澹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孫嗣《蘭亭詩》:“望岩懷逸許,臨流想奇莊。誰雲真風絕,千載挹餘芳。”袁峤之《蘭亭詩》:“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激水流芳醪,豁爾累心散。遐想逸民軌,遺風良可玩。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歎。”王徽之《蘭亭詩》:“先師有冥藏,安用羁世羅。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這些詩中羲唐、齊契、老彭等古人,其實都是道家玄學理想境界的象征,這是兩晉玄風影響下懷古的基本内涵。
陶淵明詩歌的懷古主題也受到玄學的這種懷古顯著的影響,所以其懷古也多此類人物,而其理想中的樸素真淳的上古也主要源于道家的描述,如《勸農》詩雲:“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樸、真皆是道家的範疇,《老子》第十九章:“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莊子·漁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又《秋水》:“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為反其真。”
陶淵明的懷古即是以此為基本内涵的,如《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詩》:
總發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随化往,靈府獨長閑。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仰想東戶時,餘糧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既已不遇茲,且遂灌西園。
《淮南子·缪稱訓》:“昔東戶季子之世,道路不拾遺,耒耜、餘糧宿諸畮首。”高誘注:“東戶季子,古之人君。”又《莊子·馬蹄》:“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以此矣。”東戶、赫胥正是陶淵明理想中的淳樸的上古時代,結語雖然雲“不遇茲”,但在陶淵明看來,隐居躬耕實是最接近于這種理想生活的方法,其《與子俨等疏》自叙其生活雲:“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複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這種“羲皇之想”就是在田園生活中生發出來并感受到的,所以陶詩的懷古又常與田園生活相結合,使其懷古的理想又具有現實的真味,這是陶詩的懷古與玄言詩人觀念化的懷古重要的區别。
《桃花源記》其實就是陶淵明懷古理想與田園生活實踐相結合而創造出來的,沈德潛《古詩源》評《桃花源記》雲:“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其有無,殊為多事。”正是在隐居躬耕的田園生活中興發并體會到“羲皇”之本質,所以陶淵明對所懷之古人有更切實的理解,這使其懷古帶有現實的真味和理性的認識,如《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詩二首》其一:“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夙晨裝吾駕,啟途情已緬。鳥哢歡新節,泠風送餘善。寒草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複返。即理愧通識,所保讵乃淺?”
“南畝”人迹罕至正是适于遁世隐居之所,陶淵明在此體會到了“荷蓧丈人”悠然自得之心,這更使其隐逸躬耕之心得到了進一步的确證,他在懷古與現實中建立了聯系,因此田園、隐居也就成了其懷古之想的實踐方式,他在其中保全了其真淳樸素的本性,從這一點來講,陶淵明的懷古與其自然的思想又是有内在聯系的,懷古、複古乃是保其自然本性的方法。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論《飲酒詩二十首其六》雲:“此篇本《齊物論》,感歎世俗不辨是非,雷同毀譽,自己當明達獨立。詩曰‘三季’蓋隐指晉末。淵明處此是非之時,欲超乎是非,而自甘隐居也。”這種詩即體現了陶淵明以隐居田園來保持自然真性的懷古主題,所以其懷古仍與其自然思想有内在的關系,自然、田園、隐逸、懷古,這些主題在陶淵明的詩歌中往往是融合為一的,這使其詩歌具有深厚的内涵。
總體來看,陶淵明的懷古與魏晉以來玄學思潮有密切的關系,但其懷古與田園隐居躬耕的生活相融合,具有真實的現實體驗,從這一點來講,陶淵明進一步發展了魏晉以來的懷古主題。
◎本文原載于《中國社會科學報》(作者蔡彥峰),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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