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花欲燃吖

“林太太今年不上40歲，生得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狐狸也似的，她兒子鎮日在院裡，她專在家，隻送外賣”，讀者第一次見到林太太，是從鄭愛月的口中描摹出來的，一個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的婦人。

婦人的外賣，當然不是你手裡拿的炸雞，也不是我訂得比薩。

打個比方，西門官人去麗春院尋歡作樂，這叫堂食，反之，如是。

40多歲的林太太究竟是何德何能，能讓當時的“清河一霸”甘心成為她的外賣呢？

魯迅先生曾經在《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提及： “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檢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 ”

這大概就是階級不同，追求的步調以及生活的情趣都截然不同，守着自己那片井口，看自己的那片天。身份和環境決定一個人的喜惡和成長，有些事，不是不想，而是想不到。

階級分層也本該如此，相安無事，各行其道，但人性的複雜之處在于，想不到時便能坦然地過自己，可一旦和其他階級接觸，這種“想不到”便成了“想得到”。

這種情緒，我們通常稱之為新鮮感。

窮人的辛酸日子過久了，對富人階級的清閑和享樂産生了向往，窮人也想知道開交易所是一種什麼體驗，饑民也想學着闊老爺種種蘭花，當能力不能支撐這種新鮮感的嘗試，這種情緒的衍生品就叫做欲望。

英國葛德文說：“一個人享有過多而另一個人卻缺衣少食,這種情況乃是湧現犯罪的源泉。 ”

于是，宋慧蓮為了吃穿用度能和富人一個層次，一步一步走到西門慶的懷抱，潘金蓮為了一嘗有别于張大戶的情愛，逐漸堕落于西門府。

當然，這并不僅僅局限于财富方面的由低到高，也同樣有精神層面的橫向拓展。

比如富人也會偶爾想要下田園體驗生活，煤油大王也想試着接觸一下充滿生活氣息的婦人。

所以西門慶陰差陽錯地就将寡婦林太太納入了狩獵目标。

那麼，我們先說說讓西門慶産生興趣的林太太是何許人？她又和潘金蓮等人有何不同呢？

林太太是王招宣府的遺孀，可以說是豪門巨族，然而她的這個豪門和西門慶這種清河縣的土霸王卻完全不同，西門慶雖然在中後期已經屬于半商半官，但是地位和身份仍然是一個暴發戶，上不得台面。

正因為他上不得台面，才四處尋人情做交際的認幹爹，拜義父，買賣官職來給自己充門面。

這林太太就不一樣，招宣這個官職在宋代和明朝都沒有明确的記載，是個武職官銜，應該是作者蘭陵笑笑生自創的一種，從行文中官威和儀式感來說，這個官職來頭還不小，以至于西門慶在拜見林太太時，躬身施禮，随後又側身跪下磕頭拜了兩拜。

原文介紹王家的情形是：“隻見裡面燈火輝煌，正面供着他祖爺太原節度邠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着大紅圍龍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着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隻是髯鬚短些。旁邊列着槍刀弓矢。迎門硃紅匾，上書「節義堂」三字。兩壁書畫丹青，琴書潇灑。”

這一派富麗堂皇的高貴府邸，西門慶相形見绌陡然而生了一股敬意。

這在他從前的女人裡，是絕無僅有的低姿态，可見，林太太的地位顯赫。

細數西門慶的女人之中，有偷來的李瓶兒和潘金蓮，有明媒正娶的吳月娘和孟玉樓，還有風塵扶正的李桂姐、李嬌兒，後續又有宋慧蓮、龐春梅等丫頭的踴躍獻身，麗春院層出不窮的姑娘......

但是，西門慶這看似萬種風情的後宮之中，其實細究起來，這些女人都是那個時代的底層人群，對于西門慶隻有臣服，是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玩弄的對象，長此以往，很難讓西門慶有征服的快感。

叔本華在《意欲與人生之間的痛苦》對這種行為解釋成，精神上的空虛無聊是上流社會之通病。

西門慶在人生即将謝幕的後期，随着地位和财富的累積，他的精神世界日複一日的貧瘠，乃至扭曲和瘋狂，于是，他在得知林太太這一人物後，萌生了巨大的征服欲。

貴婦是他閱女無數中的唯一缺憾。

上文說道這西門慶将林太太列為了狩獵目标，但是，以他的地位和身份很難直接撩到，此時西門官人在“潘驢鄧小閑”之後，又開創了新的技能。

用現代流行的話講就是高端的獵人往往喜歡以獵物的身份出現。

他将自己裝扮成獵物，讓林太太狩獵他。

西門慶先是通過騎手文嫂（和王婆角色差不多的婦人）下單，提出會見林太太的理由——聽聞太太貴旦在即，又四海納賢，一心要來于太太拜壽。

随後，文嫂在向林太太介紹西門官人時，這一段引薦詞很有意味，“東京的蔡太師是他幹爹，朱太尉是他舊主，當地知府、知縣都和他相交，家中田連阡陌，金銀細軟多不勝數，珠光寶氣一般。”

“不上三十四、五的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身，慣會調情，無所不通......”

文嫂這句話前言後語十分不搭調，目的就是為了吸引林太太的注意，這一番官腔暗語，實際上，前半段是說西門慶來路非凡，不是尋常小厮，不會降低林太太的格調。

再一個，林太太當時已經成為寡婦十二三年，坐吃山空，家底也不厚，之所以對西門慶沒表現出巴結之意，是因為畢竟在招宣府見過大世面，但見過歸見過，不代表不缺錢，提到西門慶的祖産殷實，也意味着林太太必要時可以依靠借力。

後半段文嫂提及西門慶的身材年齡，對于一個寡婦如此粗俗地形容男人，其心昭然若揭。

于是林太太一見滿心歡喜。

林太太是一個表裡不一的女人，這個人物形象在《金瓶梅》中很值得探究，她不同于以往其他女性形象，作者在她身上的筆墨集合文雅和反諷，透過了這樣的一個女性形象映射當時上流社會的虛僞。

比如，文嫂引薦西門慶時，林太太雖然滿心歡喜卻隻端着架子說“我羞答答不好見，你讓他進來吧”，西門慶進門好一番施禮，林太太也好一番回禮作秀，看似禮節周到，實則荒唐至極。

這面道貌岸然，那面文嫂卻已經将門窗緊閉，四周落鎖。（這一段和西門慶和王婆引誘潘金蓮時異曲同工，也算是風水輪流轉）

為了給二人關系做一個美化，林太太還找了個好借口，隻說兒子王三官常年留戀煙花之地，将家産敗壞幹淨，希望西門慶能夠代為懲治帶壞她兒子的人，她一個婦道人家不好出面。

西門慶滿口應承，林太太便借機敬酒感謝。

林太太同西門慶酒桌上推杯換盞，口口聲聲都是婦人不好失名節，一個人看守這大家業不容易，王家世代封王曾經多麼顯赫等等，私下卻和西門慶秋波暗送，眉目傳情，彼此都對這段關系心裡有了盤算。

十幾杯酒下肚後，林太太所謂的守節就是自己忙不叠地去掩了房門，解衣松鬓。

于是，在林太太眼中，西門慶這獵物就算到手了。

但是，在西門慶的眼中，他這個獵人也同樣成功了，這其中的奧義就在這幌子王三官身上。

西門慶有個要好的女人名叫李桂姐，一度為了她駁了潘金蓮的面子，在當時麗春院的規矩是，姑娘誰要包場養着，這姑娘就不允許接待其他客人了。

可這李桂姐是個不安分的人，沒多久就和王三官勾搭上，為此西門慶和王三官結了仇。

這三官要是個普通人也就罷了，偏偏是招宣府的公子，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名正言順的官家子弟，總比他這個野路子的吃得開，西門慶就吃了暗虧。

當時，嫉妒李桂姐得寵的鄭愛月就在西門慶耳邊吹風，說這王三官的媽林太太是一個多麼好風月的一個人，如果西門慶能夠俘獲林太太，那麼就可狠狠地打王三官的臉面，還能近水樓台将三官的貌美的妻子一舉拿下。

所以，西門慶高攀林太太還有另外兩個原因：

1、做王三官的“爹”

2、搶王三官的媳婦

他的這招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上是圖謀林太太，實際上林太太隻是他打入招宣府的一個幌子。

最後，林太太讓王三官拜了西門慶做幹爹，不可說不諷刺。

不過，王三官的媳婦是個例外，西門慶失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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