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多的中國古典小說中,被魯迅許以“偉大”二字的隻有兩部,除了《紅樓夢》,便是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南京師範大學教授陳美林因對《儒林外史》廣博而精深的研究被譽為“《儒林》研究第一人”,他所批點的《陳批儒林外史》也被視為最好的版本。
今年89歲高齡的陳美林生于南京,長于南京。當他用一口南京話講述着多年來的儒林研究,以及《儒林外史》與南京的諸多聯系時,就仿佛化身吳敬梓跨越時空的知音。巧合的是,陳美林現今的住所距清涼山很近。清涼山是吳敬梓的安葬之所,也是陳美林閑暇時最為鐘愛的清淨之地。“清涼”二字暗合的正是陳美林的治學之道。
王 凡 張垚仟/文
牛華新/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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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美林最初研究《儒林外史》,是由于工作需要。
197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約請南京師院(今南京師範大學)整理《儒林外史》并撰寫前言。學校成立了專門的工作組,由陳美林執筆寫出初稿。盡管後來他退出,但自此開啟了長達半世紀的“儒林”之旅。
讀其書,想見其為人。研究《儒林外史》,不能不去吳敬梓的老家全椒走一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陳美林和一些學者有機會到全椒查閱資料。他有意識地做了“訪人”和“尋書”兩項工作,将吳敬梓還原到創作的曆史語境中,為讀者描摹出一個真實而生動的“秦淮寓客”。
胡适認為吳敬梓的生父為吳霖起,陳美林考證後指出,吳敬梓生父是吳雯延,而吳霖起隻是他的嗣父。出嗣關系等複雜原因所導緻的遺産糾紛,再加上父母雙亡、前妻去世、功名不遂等人生變故,影響了吳敬梓的人生選擇,最終離鄉出走,寄寓在他生父曾經住過的南京。
陳美林接受現代快報讀品周刊專訪
胡适早年在《吳敬梓年譜》中依據“昔年遊冶,淮水鐘山朝複夜。金盡床頭,壯士逢人面帶羞。”等詩句,推斷“吳敬梓的财産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的”。對此,陳美林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陳美林留意到了吳敬梓在南京生活的一件小事。“冬日苦寒,無禦寒之具,吳敬梓便邀好友‘乘月出城南門,繞城堞行數十裡——逮明,入水西門,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謂之‘暖足’”。對由封建大族降為小康之家、再墜入貧困境地的吳敬梓,陳美林忍不住要為他說話。
陳美林認為,吳敬梓的家世對他的創作所産生的影響,并不亞于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所受到的家世影響。
在考證吳敬梓家世生平的同時,陳美林又從許多稀見的典籍中鈎沉出大量資料,考證吳敬梓的交遊以及思想。
匡亞明先生正是在讀到陳美林關于吳敬梓的一系列研究論著後,将他所主編的《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中《吳敬梓評傳》的任務交給了陳美林。
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陳批<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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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流轉。2019年初, 陳美林接到了“江蘇文脈”工程《吳敬梓傳》的約稿。時年88歲的陳美林在仔細檢讀兩遍舊作《吳敬梓評傳》,做了必要修改的基礎上,特意補寫“《儒林外史》地域特色”一節,着墨在吳敬梓的“秦淮情結”和《儒林外史》中的“南京元素”。
從篇幅看,《儒林外史》全書五十六回,江蘇所占的篇幅達五十一回之多,而其中提及南京的累計有三十六回,堪稱一幅生動的明清南京社會生活的浮世繪。在陳美林看來,與《紅樓夢》朦胧地寫南京不同,《儒林外史》展現了南京文士和市民的品格與精神面貌。
《儒林外史人物論》
陳美林 著
中華書局
在吳敬梓的筆下,南京的一些讀書人有理想有抱負,同時富有同情心,仗義勇為。莊紹光、杜少卿不願攀富結貴,不做官也要潔身自好;他們拮據時,甚至當掉衣物幫助他人。吳敬梓筆下的戲子鮑文卿們也極有骨氣,“須是骨頭裡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而《儒林》中那經典的故事,兩個挑糞桶的工作一日後,相約“到永甯泉吃一壺水”,“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更是“文都”南京文脈綿長的真實寫照。
祭泰伯祠是《儒林外史》情節的重中之重,是體現作者禮樂兵農理想的重要篇章,書中各類知識分子先後集中在了南京,但是祭祀大禮一結束,大家就四散而去。禮樂兵農的理想終究還是在喧嘩之後因為社會制度無法改變而歸于寂滅。
但是,在對士人失望之餘,生活在南京的吳敬梓并沒有停止他的探索。他将目光投向了南京的市井社會,又從小民中尋覓出新的理想人物,即“四客”——蓋寬、季遐年、王太、荊元。這些生活在市井中間的南京平民代表人物憑自己的技藝,謀求生活之資,保持自己的人格尊嚴,顯示出可貴的性格。吳敬梓試圖探索出有别于封建時代一般士人的生活常軌,指明一條背離學而優則仕的生存途徑。
“在吳敬梓那個時代,他能看到這一點實屬難得。他以大量的篇幅塑造出一批南京人物形象,他們的身份不同,地位有異,但卻具有值得肯定的品格,從而使得《儒林外史》這部偉大小說具有歌德所言的‘偉大的人格’。”陳美林說。這一點,也正是《儒林外史》所具有的當代性,值得今天的人們去思索。
陳美林改寫的元明清雜劇故事集法、英、德文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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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早期研究作者,到中期研究作品,再到對整個《儒林外史》研究史的梳理和回溯,陳美林的《儒林外史》研究層層推進。
在深入研究《儒林外史》諸家評點之後,陳美林認為,評點的作用非時下泛泛而談的理論文章可以代替,一般的賞析文字也難望其項背。因此,他運用評點這一傳統的批評形式,為《儒林外史》研究注入新的美學内涵。
陳美林以目前可及的最早刻本清嘉慶八年(1803)卧閑草堂本為底本,參校諸本進行了覆核。為了避免文字繁瑣,他摒棄了舊時諸多的批評形式,隻取前言、夾批、回評、注釋四種形式。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儒林外史》大量涉及古代的科舉制度、官制,也頗多涉及前代典籍,其所涉社會生活面也極廣,諸如天文地理、醫蔔星相、婚喪禮儀等,沒有海量的知識儲備,難以揭示這部小說的深刻思想内涵。陳美林做了詳盡注釋,便于讀者深入理解與欣賞《儒林外史》。
評點本最初以《新批儒林外史》為名,于1989年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先後印過七次。2002年修訂增補為《清涼布褐評本〈儒林外史〉》出版,全書82萬餘字,其中注文20餘萬字,批語近20萬字。2014年,由商務印書館再以《陳批儒林外史》套色本面世。2019年這套書又重印,足見其受歡迎程度。
一方面,陳美林把作者、文本還原到曆史語境之中,達到對作者“本意”的诠解,另一方面,他又根據時代的需求,運用新的審美意識,賦予作品新的批評内涵。
“清人張潮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曆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我對《儒林外史》研究的心得和體會,也随閱曆有所變化。”陳美林說。
《清涼布褐批評儒林外史》
吳敬梓/著 陳美林/批點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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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話
做學問,應保持“清涼”的心态
讀品:《儒林外史》曾被認為沒有貫串始終的情節,沒有統率全書的主角,在藝術結構上被诟病為沒有“布局”沒有“結構”,您怎麼看?
陳美林:《儒林外史》以“楔子”提示全部情節,以正文展開“楔子”中濃縮的内容,最後以“幽榜”與“楔子”相映照,點出科舉限制人才的問題。小說以“知識分子生活”為主線,作者深思熟慮,精心安排人物進退場方式,緊扣它所描寫的一切人物故事,組織起繁複的情節。藝術結構首尾一緻,十分完整而嚴密。揭露八股科舉弊端并予以嘲諷和抨擊,毫無疑義是《儒林外史》的一個重要内容,但并沒有從根本上對這一制度本身加以批判從而達到全面否定的程度。《儒林外史》寫的不是一代知識分子,是幾代知識分子,從成化末年,寫到萬曆二十三年,跨度100多年。它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也表現出了作者對知識分子出路的不斷探尋。
讀品:在明清文學研究中,戲曲也是您研究的一個方向,請您談一談。
陳美林:上個世紀50年代末,我在江蘇師院(今蘇州大學)教授元明清文學,當時的老師中沒有專攻戲曲的,所以要完成教學任務完全靠自學,即編寫講稿和教材。因為難以找到戲曲作品供學生閱讀,我想到了将古代戲曲重新創作為故事或小說。英國散文家查爾斯·蘭姆與其姊瑪麗·蘭姆曾将莎士比亞的劇本改寫成小說,擴大了莎翁劇作的影響。我嘗試着先後出版了《元雜劇故事集》《明雜劇故事集》《清雜劇故事集》,以及将《桃花扇》《牡丹亭》《長生殿》改寫為故事集,沒想到被翻譯為英、法、德文版,出版到了海外。改寫不僅僅是說故事給别人聽,改寫也是研究。從某種程度來說,改寫戲曲也圓了我當初的“作家夢”。今年,江蘇人民出版社對元明清雜劇故事集再版我特别高興。六十年前寫書的時候,我還是個小青年呢,沒想到現在還有出版價值。
讀品:戲曲的研究教學,是否也影響了對于小說的研究?
陳美林:我們可以從曆史學、社會學等多個角度來研究文學,但是還有一點,要從文學的本身來研究文學,從它的種種樣式入手來研究。小說、戲曲、散文都有互通的一面,它們都是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的這種種形式也有它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互相影響。我在《吳敬梓與戲劇藝術》中,論述了《儒林外史》中所反映的南京梨園情況,所塑造的演員形象的意義,而且還細緻地研讨了吳敬梓在小說《儒林外史》的創作中如何運用古代戲曲的傳統劇目,以表現人物性格特征和預示情節發展的藝術手段。如此結合戲曲進行小說研究的論文,在此前的吳敬梓研究成果中尚未見有。
讀品:您曾出版的文集為何以“清涼”為名?
陳美林:年輕時,我在與夏承焘、唐圭璋、錢仲聯等老先生的交往中受益匪淺。做學問的人應該保持“清涼”的心态。舊時清涼山有一楹聯:“大地何須熱,名山自清涼”。讀書作文,隻能“涼”作,不宜熱炒。
相關人物
陳美林
南京師範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1932年出生于南京,回族。1950年考入浙江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1953年畢業,從事教育工作整整半個世紀。在上世紀,曾先後被武漢大學、河北師範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校聘請為兼職教授、客座教授。研究領域涉及古代文史,重點為古代小說、戲曲,尤以吳敬梓和《儒林外史》研究著稱。代表著作有《吳敬梓研究》《新批儒林外史》《吳敬梓評傳》《儒林外史人物論》《西湖二集校注》《清涼文集》、三卷本《吳敬梓研究》等。
編輯:張垚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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