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夜,總是蕭瑟寂寥。唐珙飲了些酒,蹒跚地走在無人的小路上,前方的洞庭湖早就沒有了白天的熱鬧,隻剩下一片黑暗,看不見零星燈火。酒醒後的落寞無人能解,跟夢裡的萬頃星河毫不沾邊,想來卻是眼底潮濕,淚落無聲。
唐珙提着手中的酒壺,走在這條寂靜的小徑上,他帶着滿身落寞,回想半生,遲暮之年,一種深深的無力之感湧上心頭,世間如此之大,可是卻不知何處是他的歸途,在他看來,他無國、無家,孑然一身而已。
不僅僅如此,史書上對唐珙的記載也寥寥無幾,可提起“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卻是熟悉得很,他也因為這首詩在史書上留下了一抹痕迹,被現在的我們熟知。這首詩就是《題龍陽縣青草湖》:
西風吹來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文人墨客面對着萬裡河山、無邊美景時,大多會吟詩誦詞來贊美這景色,抒發自己此刻的感受。而這首詩是詩人唐珙輾轉到青草湖時所作,讀這首詩,就好像能透過這首詩看到唐珙這一生:漂泊輾轉,居無定所,壯志難酬。唐珙,字溫如,元末明初人,從小受父親教誨,繼承父親的志向,唐珙雖然沒有見過南宋朝廷曾經的輝煌,但他受父親影響極大,誓一生不為元奴。他的父親唐钰一生都在為南宋朝廷奔波,當年在元僧盜掘南宋皇陵時,曾悄悄撿拾起各帝王的遺骨重新安葬,又植宋故宮冬青樹于其上,使諸帝遺骨免遭元僧亵渎。
在這朝代更叠的特殊時期,唐珙是南宋遺民,被所有人遺忘在過去 ,無謂志遠,也無緣仕途,有的隻是這滿目山河相伴,痛時一醉方休,醒後提筆書夢。這時候,風從遠方吹來,撫過他那斑白的鬓發,恍惚間,他想起自己也曾年少,也曾意氣風發:“我當濯足萬裡外,卻怪塵土生青天。”他也有過淩雲壯志,想起“男兒到死心如鐵”,唐珙也想做稼軒那樣的英豪,哪怕是不能指點江山,也想上陣殺敵,馳騁沙場。可惜的是,這南宋的朝廷,終究還是換了人。
回想起過去,無數次,唐珙望着父親獨自一人坐在庭院裡哀歎不已,手中的書卷已經被淚水打濕,留下斑斑痕迹。他還記得父親那渾濁的雙眼下滿是對故國的眷念;他也還記得自己寫下《韓左軍馬圖卷》時的不甘心:“區區刍粟豈足豢,忠傑所盡人尤難。摩挲圖畫不忍看,萬古志士長空歎。”駿馬能随着将軍馳騁疆場,而他卻隻能在史書中回望那個朝代曾經的繁華。隻是現在故人已仙逝,故國已遠去,繁華都成空。
唐珙回過神來,秋日的寒霜浸濕了衣衫,他漫無目的地走上停靠在洞庭湖邊的小船上,穿着蓑衣戴着鬥笠的船家撐着竹竿問道:“先生想去何處?”唐珙愣了一下,恍然間想起了故鄉,卻隻是輕聲說道:“随意吧,走到哪裡算哪裡。”他的故鄉,在江南。在那個美麗的水鄉,有着無數隻小船兒,穿梭在一條條河中,像是來去自如的風。
秋風漸起,吹皺了一湖水,人生的路有千條萬條,最終都會走向唯一的結局。就像父親,他一生為前朝奔波,卻無力回天,終究是意難平啊,到最後,也不過是随着故國一起被掩埋,隻剩下了自己,掙紮在着塵世的泥潭裡,一年又一年。唐珙覺得自己就像是飄蕩在世間的孤魂,無家可歸,也無人傾訴,就像是水中的浮萍。朝代更替,英雄埋骨,文人隐沒,壯志難酬,這些都不過是史書上的寥寥幾筆,唐珙的命運也許是注定的,他堅守着自己的信念,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這樣的一生又怎麼會快樂?
唐珙隻能寄情山水,他訪河山萬裡,在山光水色中尋求片刻的安甯;他品茶飲酒,在沉睡中尋求解脫。唯有這樣,才能令他短暫地忘卻煩憂,安放自己孤寂的靈魂。
小船悠悠行到洞庭湖中央,月兒挂在天上,星空燦爛。秋風拂過,波光随着江蕩漾開去,湖面星星點點。唐珙的眉眼裡終于有了一絲笑容,這點笑容似乎撫平了他臉上被歲月磨平的棱角,讓他看起來不那麼寂寥。他擡頭望着天空,天幕上是繁星閃爍,他伸出手輕輕撥動湖面的水,濺起一陣陣水花,攪碎了這一池星光。
這麼多年來,他去過的山,有的高大巍峨,或是連綿不絕;他所見過的海,有時波濤洶湧,或是水面清平;所去過的亭台樓閣,有的雕欄畫柱,或是古樸沉香;卻都沒有這一刻在洞庭湖上這樣的沉寂安甯,在這樣星光圍繞的湖面上,唐珙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放松。
終于,唐珙從秋日的蕭索中走出來,短暫地忘了那些前朝舊事,忘卻了圍繞在自己身邊的憂愁,放縱自己在微醺的酒意中欣賞着這洞庭湖星光燦爛的景色。
唐珙這一生太過凄苦,他所勾勒出來的這樣夢幻華美的景色,讓無數人為之沉醉,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這一生有着難以實現的遠大志向,可惜的是命運弄人,生不逢時。他所堅信的一切都留在故國的塵煙裡,無人記得,留下的隻不過是這些有感而發的佳句。身處在夢境中的人啊,總是容易沉淪,等到回過神來,終于明白,人間忽晚,山河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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