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3日,九連真人在北京南三環的地下一層“加一廠”排練室。
我們過了年輕氣盛的時候,沒有很強大的野心,沒有想要征服世界的欲望,也知道自己沒那種能力。所以我們歌裡盡量表達一些平時自己不敢去說,或者不敢去想的事情,也會寄托一些情感。
文 | 高佳
圖 | 呂萌
編輯 | 林鵬
九連真人跟北京之間,實在難以産生親密感。
最近,樂隊常來北京過周末,多數時間待在南三環外一間大廈的地下一層,那裡有個“加一廠”排練室,經常接待崔健、樸樹、郝雲、梁博等藝人。九連真人的名字當然沒有那麼“響當當”,三個月前,供樂隊排練的場地還是廣東連平縣的一間門面房,因為隔音差,為了不擾民,他們常常要趁着跳廣場舞的高分貝音樂一起排練。
這個夏天好像出奇地熱烈,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給了他們一個機會。這個剛成立滿一年的樂隊,唱着客家方言,成了這個節目的黑馬。
中國搖滾樂已經很久沒有新故事了,來自廣東連平縣城的三個青年在這個夏天被廣泛讨論。在連平一所中學做美術老師的主唱兼吉他手阿龍,做小學音樂老師的副主唱、小号手及鍵盤手的阿麥,在貝斯手萬裡的樂器行裡,組起這支樂隊。
火起來的消息,很快傳到了1900公裡之外的連平縣。
家鄉電視台的女播音員操着濃重的播音腔在連平縣新聞聯播裡說:“近日,我縣的九連真人樂隊參加了一檔名為《樂隊的夏天》綜藝節目,與中國衆多頂級樂隊同台競技,卻毫不遜色,一首原創歌曲《莫欺少年窮》震撼了所有人,最終斬獲了148票,直接闖進全場第三。”
像坐上一趟高速行駛的列車,他們突破圈層,先是沖進“樂隊圈”,然後登上高流量綜藝節目的舞台,赢得熱度,斬獲粉絲。
走紅,對他們來說,是意料之外,許多問題還來不及考慮,眼前最重要的是為下次節目錄制做準備。6月23日,這一天的排練持續了五個多小時,下午三點半,樂隊從排練室出來,乘車趕往機場。
他們将在夜色中抵達連平,而後再次跨越1900公裡,來到北京,走在成為中國搖滾樂新星的路上。
排練曲目時,阿龍和鼓手商量換掉前奏節拍,确定了一個最簡潔的版本。
“像被安排好了一樣”《極晝》:有樂評人看了你們今年4月份參加的小型分享會演出,說你們身上自信的氣質很可貴。舞台經驗很少的情況下,這種自信是從哪來的?
阿龍:我們也很怕出錯,但我們得裝得好像自己不怕一樣,其實怕得要命。就是讓自己靜下心來,一開始唱砸的話,之後會演不下去。其實演出都是這樣,開了個好頭,後面狀态就越來越放松。
那次唱《莫欺少年窮》(編者注:《莫欺少年窮》講述主人公阿民和父輩的矛盾,阿民想外出打拼,父親希望他留在家鄉。)也不算特别滿意,還是有些瑕疵。可能隻做到了七、八成,肯定跟平時排練沒法比。上台之前,心“嘭嘭”一直跳,特别是當馬東說“下一支樂隊(九連真人)”的時候,那會兒就更緊張了。
《極晝》:讀大學的時候,你自己組過樂隊,那時是什麼角色?
阿龍:我是吉他手。一開始覺得自己唱的不好,沒敢唱。後來跟一個鼓手單獨玩(樂隊)的時候,樂隊隻有兩個人,那就隻能我唱,那時候沒找到适合自己的唱歌方法,是用假聲唱的,唱的很難聽。而且當時都沒有怎麼接觸這個社會,作品特矯情。
大概是2016年,聽了很多說唱,發現說唱狀态會比較自然,自己也試着這樣去表達,慢慢發現好像還挺合适的,然後就有了唱腔上的一些變化,知道自己怎麼唱比較舒服。
《極晝》:你們歌裡會有山歌的元素,回連平之後,經常下鄉演出,同台的老藝術家唱山歌,是不是也影響到你們?
阿龍:有影響,雖然我聽不懂他們唱什麼,但那種氣勢很震撼。他們唱的都很投入,而且非常自然,那種感覺比較吸引我。我會把那種感覺移過來,移到我自己的歌裡。
其實沒有專門練過,我知道自己聲音的特質之後,會去玩自己的聲音。以前會模仿某些明星唱歌,比如蕭敬騰,楊宗緯,周傑倫,都會模仿。模仿得不像,但一唱到他們的歌,會不由自主地學他們的咬字。
樂隊準備用鍵盤代替大提琴演奏,演奏時,阿麥嘗試邊吹小号,邊彈琴。
《極晝》:你之前提到,去年海朋森樂隊巡演的時候找你們去做嘉賓,那之後你們才下定決心好好做樂隊。為什麼當時會“下定決心”?
阿龍:之前我們都是行動力不強的人,可能我性子急一點,會拉着大家一起排練,但大家積極性又不是特别高。當時也在懊惱,有什麼方法能夠讓大家緊張起來。因為之前經常會吹牛,說今年必須得上什麼音樂節,但一直拖下去,歌都沒寫沒錄,心裡特别着急。
後來海朋森樂隊問我要不要做嘉賓,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了。人家問我有沒有歌,其實我們當時隻有一首(歌),我說有三四首。接下來,我才跟他們(樂隊成員)說有個演出,問他們要不要去。其實已經接了,他們不管去不去,都是要去的了。
那陣子大家天天排練,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排了三、四首歌,有些是已經有了demo,有些甚至隻是個動機。就這樣一點點摳,都編出來了。
《極晝》:那是第一次正式登台表演。
阿龍:對,在比較正式的場合演出。從那個時候開始,大家有想演出的欲望了,就覺得不再是小打小鬧了。
後來又是剛好,我在一個音樂APP的首頁上看到原創樂隊比賽的信息,想也沒想就報名了。當時也不知道過不過得了海選,反正先報了名再說。就以這個作為契機,讓他們(樂隊成員)好好排練。
站在排練室裡的貝斯手萬裡。
《極晝》:從開始幫海朋森樂隊做嘉賓開始,一直到現在,事情都很順暢。
阿龍:對,好像是連着來的,就沒停過。
原創樂隊比賽決賽的時候,《樂隊的夏天》節目組選角導演剛好在現場,把我們那次比賽的前三名都叫過去了。
感覺還是緣分,像被安排好了一樣。我自己也不知道會發生這麼多事情。從當嘉賓開始,一堆事,接二連三地就來了。
《極晝》:會不會擔心達不到大家的期望?
阿龍:會。不過我們知道,熱度是一時的,可能節目播完之後,就會回歸到平靜。
九連不是寫大合唱歌曲的,也不寫流行金曲,我們沒辦法走那種路,走那種路的話,估計現在參加不了任何比賽,别人也不會覺得九連有什麼特别之處。
剛好我們在一開始堅持的東西是大家都比較認同的,那就繼續下去,我們現在的目标是隻管把音樂做好。
排練間隙,被阿龍逗笑的阿麥。
“要寫自己不會覺得矯情的歌”《極晝》:可能有一種觀點認為,因為知道你們是小鎮青年,會和你們産生親近感和連接感。
阿龍:很多人一開始沒關注到這個節目,他看到公衆号上寫的文章,有一個先入為主的觀點:“這幾個是鄉下來的,鄉下人唱的歌應該有鄉下的感覺。”
但其實我們自己非常清楚。我們的歌從來沒有寫鄉下生活,因為說句實話,我們以前也沒怎麼吃過苦頭嘛。
确實先入為主的觀念特别(重),我希望盡量不要去考慮這種因素,歌就是歌,你就去聽就對了。
阿龍在聽耳返裡剛錄完的同期demo。
《極晝》:更多還是歌裡面講的事情會跟現在年輕人的處境相關,讓他們有共鳴感。
阿龍:應該是,(歌中)這些事情有的跟我們有關,但大多數都是别人的故事,我們不針對我們(連平)這個地方,可能其他地方的90後或者00後,他們都有類似的經曆,都有相似的感受。
我們仨都是獨生子女,我們考慮的都是獨生子女想的問題,也是以這個角度去寫。我們這一代,大多數人都是獨生子女,都面臨社會認同感的問題,面臨工作、生活、養老的壓力。
《極晝》:這些糾結、不滿的情緒在歌裡體現出來,能稱為一種反叛嗎?
阿龍:我覺得不能叫做反叛,我們過了年輕氣盛的時候,沒有很強大的野心,沒有想要征服世界的欲望,也知道自己沒那種能力。
所以我們歌裡盡量表達一些平時自己不敢去說,或者不敢去想的事情,也會寄托一些情感。雖然我們仨都沒做到,但我們會寄托情感給予“阿民”這個人物,給他多一些可能性。
排練接近尾聲,阿龍和阿麥放下樂器,看朋友們幫忙錄制和聲。
《極晝》:你之前說受林生祥和交工樂隊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是什麼?
阿龍:他們的歌裡有思考,而且這種思考不僅僅是自己的,還能帶給别人,引導别人。
沒接觸過他們的話,會覺得難以接受,一旦接受,會非常喜歡。我就是這樣,非常喜歡,已經不在乎什麼語言不語言的。
現在很多聽衆不願意靜下心來聽完一首歌,如果不是流行歌,他們可能不會給很大的包容,不會去了解這首歌背後的故事。我覺得,能(像林生祥)這麼去做音樂,真的,心态上就很值得我們去學習。他從來也沒有考慮受衆,如果他一開始就考慮受衆,可能也做不了現在的成績。我相信是這樣。
《極晝》:你對于音樂的目的的定義是什麼?
阿龍:我還是那句話,寫自己不會覺得矯情的歌,這是我跟裡哥(萬裡,九連真人貝斯手)說的,因為之前大學寫的東西特别矯情,唱得不知所雲。那是為了特别而特别,用假聲唱得怪裡怪氣,就很難受。
阿龍緊盯着錄音設備,他伸開手掌,等着強有力的節奏到來。
“你也是阿民,我也是阿民”《極晝》:在《樂隊的夏天》裡,你們跟哪隻樂隊最能玩兒到一起?
阿龍:旅行團,第一個聊天的就是他們,在第二現場他們正好坐在我們前面。我們有給他們花生米吃,其實我也想給其他人吃,但沒有眼神上的交流,怕打了招呼得不到回應,會很尴尬。我總覺得玩樂隊很高冷,但看到旅行團沒有那種感覺,好像更好接近一點。
《極晝》:節目最開始有個環節是,各個樂隊給自己心中的hot5投票,那個時候九連真人得了多少票?
阿龍:1票。猴子軍團投的,因為我們參加原創樂隊比賽的時候是戰友。我覺得就算0票我也開心。别人如果知道我們的話,那才是奇怪。
排練不是件輕松的事,對每個細節,樂隊大家都要反複推敲,阿麥開玩笑說:“他是糾結龍。”
《極晝》:之前對你們參加節目持反對意見的朋友和家人,現在态度會有明顯的變化嗎?
阿龍:他們一開始覺得我們太小衆了,去了也沒多大意義,而且還丢臉。很多老牌樂隊都在,輪不到九連有什麼戲份。有朋友說,不要因為以前參加比賽,拿了個名次,就覺得這次會怎麼樣。你能感受到那個點,打心底的,人家就是覺得你沒戲。
現在肯定沒想到這幾個小夥子還在節目裡走了一段時間,多少會有點驚訝。
《極晝》:父母聽了《莫欺少年窮》這首歌,會有什麼反饋嗎?
阿龍:他們都聽不懂,他們也從來不去聽我們唱的是什麼,就覺得這個形式很新鮮,沒關注到那些歌詞。也可能唱太快了,沒聽懂。
我們從來沒聊過歌的事情,很難為情跟他們聊這些,不好意思聊。
阿麥座位旁的小号。
《極晝》:今天排練的那首歌能介紹一下嗎?
阿龍:怎麼說呢?這是一個小小的調味品。
也是跟阿民有關,阿民在外地,平常和父母之間交流隻能通過視頻,或者語音聊天。這個故事說,阿民那天有點煩,工作不順,視頻的時候,嫌棄他媽啰嗦,趕緊挂了。後面反應過來,他覺得這傷了家人的心,很愧疚,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極晝》:《北風》的demo已經發布了,這首歌講的是什麼呢?
阿龍:是說阿民祖上三代都是賣小吃的,賣油果和葉闆。但現在他覺得這行業不掙錢,想換一份工作,又确實不知道自己能幹嘛。
其實這首歌也是屬于選擇的問題,我們的歌很多是關于選擇的。雖然我不從事這種工作,但确實家鄉還有做傳統小吃的行業,看到那一批人,我有時候在想:“他們不做這個,還能夠做什麼?
他們一大清早就要準備,把油果、葉闆蒸熟,然後推着單車,背後放着鐵爐,邊推邊喊:“賣油果,賣葉闆喏!”
我想,萬一他們不做了,對本地人來說,可能就是少了一種小時候的味道,它可能是一種回憶。但對于從事這個行業的人來說,這種回憶是需要經濟支撐的。
《極晝》:這張專輯中的每首歌都會給阿民設置一個情境。
阿龍:對,都叫阿民,你也是阿民,我也是阿民,阿民可能會是我們每一個人,都用阿民來代替。
《極晝》:你其實不叫龍,對不對?但你給自己取名叫阿龍。
阿龍: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玩樂隊并不是一件大家都能理解的事情,不想讓别人知道自己做這些,所以還是找其他的(名字)。
對阿龍和阿麥來說,北京仍然陌生。排練結束,他們要跨越1900公裡,抵達連平,做回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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