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朱仁
豬為“六畜”之首,同我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當然要除開一些少數民族地區)。據考證發現,人類較早馴化的家畜依次為:犬,羊,牛,豬,馬和驢……而我國又是世界上最早馴化家畜的國家之一。就拿豬(古代叫豕)來說吧,一種說法是,遠在6000多年前,我國就開始将野豬馴化為家豬,以後豬便一直成為人們家庭喂養的一種主要家畜。所以“家”字就由一個寶蓋頭和一個“豕”字組成,形為一間屋子裡關着一頭豬,意味着“有豕便有家”。可見豬在我中華民族人民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與重要地位了。另有一種說法是,上世紀末對廣西桂林市南部的甑皮岩洞穴遺址進行發掘,清理出土了67頭豬的骨骼,有40頭的年齡在18個月以上,經研究證明,這是當時有意識地飼養到一定時期才屠宰的,可知我們祖先早在一萬年以前就開始了養豬活動。而在埃及、印度、巴比倫,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比這更早的實物和記載。
豬同我們這個民族既然有如此深的曆史淵源,那麼,按理說在我國浩如煙海的古代詩歌裡,勢必會要記述到豬,有它一定的位置。可是在筆者的印象中,吟詠其他家畜(家禽),諸如犬、馬、牛、羊、雞等的古詩,不乏其例,較為常見,甚至還有對某一家畜的專門吟詠,卻難以見到詠豬的詩,并且似乎對它還很少提及。這應當是不合情理的事!轉而一想,這大概是由于自己眼界狹窄、孤陋寡聞的緣故所緻吧?或許也是因為,一則豬在遠古時期沒有成為過我們民族的圖騰或什麼象征,亦從來沒有聽到它有過何種顯赫的發展曆史;二則豬并沒有什麼特殊本事,對人類無有突出的作用,即如犬能看家、馬能代步、牛能耕地、雞能報時之類,其用處僅僅是供人食用,實在平常得緊。它引不起詩人的重視,當屬順理成章之事。
不過,這反倒引發了我想探個究竟的興趣,于是便開始設法尋找這方面的資料。經過一番努力,頗有收獲,一方面證實了筆者的直感并沒有錯,在古詩中吟詠到其他家畜的篇章的确很常見,可謂比比皆是,而吟詠到豬的詩篇則很難見到;另一方面又獲得了新的感知,原來古詩中吟詠到豬的篇章也是有的,而且還有一定的數量,隻不過都不夠引人矚目,或者通常情況下比較不容易讀到罷了。
譬如在我國第一部詩集《詩經》中就有:“有豕白蹢,烝涉波矣”(《小雅·漸漸之石》);“執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飲之,君之宗之。”(《大雅·公劉》)前者講的是一隻生着白蹄的豬,同一大群豬一起奔涉于水波漣漪之中,描寫出了豬的生動活潑的形象;後者則說把豬從栅欄裡抓出來殺掉,将那用葫蘆做成的瓢裝滿美酒,大家快活地吃着喝着,推選公劉作為……描寫的是日常生活的一幕,充滿着勃勃生機,也直接反映出了豬在人們生活中的作用并且已經具有了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客觀地說,前者所指的或許有可能是野豬,而後者所指的毫無疑義是家豬了。
此外,我還發現上文所提到的文章觀點并不準确,因為唐詩中寫到豬的還有其他的詩篇,即如詩人汪萬于的《晚眺》中就寫道:“靜對豺狼窟,幽觀鹿豕群。今宵寒月近,東北掃浮雲。”此處的“豕”是野豬還是家豬較難确定,但豬是詩人晚眺時所看到的一個确定對象,而且還是一大群,則不容置疑。可一般來說,一介文人不會刻意去荒郊野外晚眺,況且鹿也有馴化的,這就極有可能所指的是馴鹿和家豬了。若果如此,此詩便間接反映出了當時豬與人們之間的密切關系,也充分肯定了豬是頗為人們所關注的一種家畜。另一位詩人王績在其詩作《田家三首》中所寫的就更有意思:“……小池聊養鶴,閑田且牧豬。相逢一醉飽,獨坐數行書。……”短短四句描繪出了恬然适意的田家生活,其中的“牧豬”一句特别有意思,因為突出了一個“閑”字,最能說明田家生活的恬靜,同時還明白地指出了其時豬也是放養的,就像牧牛、牧羊一樣。而詩人王績對“牧豬”好像還特别鐘愛,在他的另一首《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詩中又說到:“嘗學公孫弘,策杖牧群豬”。而且這次還特别指出放牧的是一群豬,大概象征着養豬的規模一直在不斷擴大,養豬的習俗正在向前發展的現實吧。
從所看到的資料來分析,古人詠豬的詩句,内容主要有兩個大的方面。
第一,表現為豬在人類生活中的作用,對人類來說,喂養豬的目的就是把它作為一種高級的美味食材,頂多還有點在醫學類書籍上所記載的豬肉及豬的某些器官具有的一定滋補作用或其他藥用作用。因此豬的用途的确就是成為食品、供人食用而已。至于豬糞可作莊稼的肥料、豬鬃豬毛可制刷子之類的日常用品、豬皮可制衣胄鞋靴等用途,那都不是主要的,自然無法入詩人們的法眼。所以詠豬的古詩,大多是反映這一方面的内容,就并不奇怪了。而且通過這些詩句,可以得知古代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凡遇到大點的事都要用到豬這種食材。
請看吧,南北朝的《樂府民歌·木蘭詩》中就有:“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這是慶賀喜事的時節;宋代詩人秦觀在其《雷陽書事》一詩中也有“出郭披莽蒼,磨刀向豬羊”的詩句,詩中講的卻是辦喪事出殡的情況;而宋代詩人蘇轼的《送劉道原歸觐南康》詩則寫道:“定将文度置膝上,喜動鄰裡烹豬羊”,便是描述與友人會見并送别友人的場面。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大事,需要隆重對待,便都離不開殺豬宰羊,非常的鄭重其事。豬在其間豈止是充當被宰殺、作美食的無奈角色,分明也成為了傳遞厚重人情之必不可少的中介物。而唐代詩人王駕的“鵝湖山下稻梁肥,豚栅雞栖半掩扉”(《社日》),宋代詩人陸遊的“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遊山西村》),在贊美恬适的農家生活時,均突出地提到了豬是農家不可缺少之物。
古代的人們極其敬重天地神祇、祖宗先輩,經常要舉行各種祭祀活動,那更是絕對少不了用豬羊來充當祭品的。通常說的祭品三牲即指豬牛羊;另一種說法是:大三牲為豬頭、牛頭、羊頭,小三牲是雞頭、鴨頭和兔頭,這見之于比較高級的祭祀,分别用于不同的重要場合。而平常普通的祭祀所用的祭品則是豬肉、酒和面食品。南宋詩人範成大的《祭竈詞》詩對此就有過詳細的描述:
雲車風馬小留連,
家有杯盤豐典祀;
豬頭爛熟雙魚鮮,
豆沙甘松粉餌團。
既然豬肉是人們生活中經常享用的食品,那麼,詠豬的詩免不了也有關于如何燒煮烹調豬肉的篇章。
例如,宋代蜀寺僧的《蒸豬肉詩》寫豬肉燒法,便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該詩雲:
嘴長毛短淺含膘,
久向山中食藥苗。
蒸處已将蕉葉裹,
熟時兼用杏漿澆。
紅鮮雅稱金盤薦,
軟熟真堪玉箸挑。
若無羶根來比并,
羶根隻合吃藤條。
詩的前兩句寫用來蒸的豬肉對選豬的品種也是有講究的,非同尋常。接着寫蒸豬肉之方法亦是與衆不同的,以緻蒸熟的豬肉色澤鮮豔、柔嫩,成為一道無與倫比的地道美食;享用時還必須以金盤來盛放,以玉筷來挑食。最後則寫出享用後的深切感受,認為豬肉之味美要遠遠勝過羊肉。
宋代大詩人蘇轼在黃州為官時戲作的《食豬肉詩》又是另外一番情調:
黃州好豬肉,價錢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詩中既寫了詩人食豬肉時的惬意,又經典地寫出了豬肉的燒法,使人印象殊深:“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按照此法燒出來的豬肉便有一個“東坡肉”的特殊名号,也就成了蘇轼的專利,“東坡肉”之名一直流傳至今,是一道享有盛譽的名菜。
第二,豬雖然成為了人們所喜愛并且關系非常密切的家畜,但由于它不像犬、馬、牛等其他家畜那樣能給人以實際幫助,提供一些很具價值的服務,而且其生性又不如犬那樣聰慧和忠誠侍主,牛那樣憨厚與不辭勞苦,馬那樣俊美和孔武有力。每天隻知道貪吃貪睡,要不就一個勁地哼哼唧唧,一副無病呻吟提不起神的模樣;放牧到戶外,也隻知道到處亂拱亂嗅,在垃圾堆裡覓食,髒兮兮的,而且靠其自己根本無法解決飽腹的問題,唯一的本事就是到爛泥塘裡打打滾,或者攤開肚皮曬曬太陽,表現得特别蠢,全然沒有半點靈泛勁兒。因而在人們心目中,豬就是一種“懶”、“蠢”、“昏庸無能”的動物,連罵人的詞語中也充斥着“懶豬”、“蠢豬”、“髒豬”、“豬腦殼”、“比豬還蠢”之類用豬來打比方的東西。因此,詠豬的古詩第二方面的内容主要就是用豬來做比喻,對某些人和事進行辛辣的嘲諷乃至怒斥與痛罵,尤其是用來嘲諷與斥責那些貪官污吏、昏官和庸官。
譬如唐代無名氏所作的一首《選人歌》就是這樣的,該詩為:
今年選數恰相當,
都由座主無文章。
案後一腔凍豬肉,
所以名為姜侍郎。
是說一個名叫姜晦的人,雖然“眼不識字,手不解書”,卻不知怎麼的竟當上了吏部侍郎,于是由他來铨選人才就成了一筆糊塗賬,甚至連優劣都不分,令人啼笑皆非而又激憤異常。詩作者便對這個昏庸的家夥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并直接斥責姜為“一腔凍豬肉”。
金詩人元好問的《驅豬行》則細緻地描述了農人為保護糧食而“驅豬”的艱辛:
沿山莳苗多費費力,辦與豪豪豬作糧食糧食。草庵架空尋丈高,擊版搖鈴鬧終終夕。孤犬無猛噬,長箭不暗暗射。田田夫睡中時叫叫号,不似驅豬似稱屈。放教放教田鼠大于兔,任使任使飛蝗半半天黑。害田争合到渠邊,可可是山中無橡術。長牙短喙食不不休,過處過處一抹無禾頭。天明隴畝見狼狼藉,婦子相看空淚流。旱乾水溢年年日,會計收成才什一。資身百倍粟豆中,儋石都能幾錢直。兒童食糜須愛惜,此物群豬口中得。縣吏即來銷稅籍。
該詩看似詠豬,實則說人,通過對豬(應當是野豬,但也可能是放養的成群家豬)糟蹋農人糧食的描寫,實質上揭露了官吏對老百姓貪婪兇狠的盤剝、搜刮與壓榨的行徑。其中“長牙短喙食不休,過處一抹無禾頭。天明隴畝見狼藉,婦子相看空淚流。旱乾水溢年年日,會計收成才什一。”數句,真是惟妙惟肖的比喻,入木三分的揭露啊!而最後的“兒童食糜須珍惜,此物群豬口中得”,諷喻的意思就更明确了,還直呼官吏們為豬,對他們進行了憤慨的控訴。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中期,《南京晚報》先後登載了兩首詠豬的詩,亦都是屬于此類表面上詠豬實則詠人的諷刺詩,雖然不知作者乃何許人,亦無法考證寫作年代,但因詩為傳統的七絕、七律之具體形式,便也當做古詩放在此處作為例證。一首題為《烏骨豬頌》:
豬王畢竟非凡品,
骨能治病肉延年。
借問此公何所以,
肥頭大耳腹便便。
據說某地發現了一隻号為“豬王”的烏骨豬,人雲亦其骨肉能夠延年益壽,于是不少顯貴竟相追逐這隻寶貝豬的骨肉。相比窮苦人家的困苦不堪的生活,這些豪門富戶追求奢靡的行為令作者極其反感,說是詠豬,實即在辛辣地嘲諷這些富人。詩的後兩句哪是在形容豬的形象,分明是在為“飽食終日、窮奢極欲”之輩畫像。另一首題為《詠豬》,是這樣寫的:
祖居帥位号天蓬,
大耳肥頭一富翁。
巧逢國難增身價,
幸值時艱博美名。
滿腹糟糠稱蠢物,
一身肥肉傲貧窮。
莫道人間無正義,
鋼刀起處不容情。
此詩仍然是以豬喻人,喻那些發國難财者,喻那些整天過着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奢靡生活的窮奢極欲者,所發出來的嘲諷斥責更為深刻尖銳,到最後還借豬的歸宿向被嘲諷斥責者發出了正義的警告,真是義正詞嚴,痛快淋漓,讀來特别過瘾!
上文最後說的兩首詩,真正是專題詠豬的詩。這樣的詩的确比較少見,筆者才疏學淺,所能夠見識得到的自然就更少了。好像還讀到宋代詩人梅堯臣的一首《豕》:
司原豢俗豨,日見容陰昵。
喜比為白麟,惟憂不豐溢。
烈飙澤雨作,真聲向人出。
司原悔何由,肝膽空駭栗。
但又實在覺得,詩的題目看似不錯,可詩的内容卻并非專門描寫豬的,便存而不論。倒是在十二生肖詩中覓得兩首,則确确實實是專門詠豬的,茲照錄如下。一首是:
小豕拱爬大豕眠,
凡塵萬事食為天。
家肥屋潤丁财旺,
六畜排行我最前。
另一首是:
一副憨态慢騰騰,
喜怒哀樂不形神。
仙卧不問塵間事,
心寬赢得健康身。
均是照實寫豬,寫出了豬的本質、特點及作用,可謂詠豬詩中的妙篇,唯一的缺憾是,按詩的語言風格來看,似是當代人的作品,并非古人手筆。不過從詩體的角度而言,将其列為古詩,似也差強人意,便顧不得這許多了。
行文至此,筆者突然想到了胡适先生。因為聽說這位曆史上著名的大學者當年也曾說過:“中國古詩很多,詩人都吃肉,就是沒有人寫過豬。這個畜生沒有入過詩。”其時正在旁邊的另一位著名的大學者梁啟超先生聽了,随口舉出乾乾隆的“夕陽芳草見遊豬”來反駁。衆人都很佩服梁先生的博學,并當即請畫家王夢白以此句為題,将豬入畫。最後梁啟超還把乾隆的這句詩題了上去。筆者認為,這件逸聞至少可以證明三點:一、關于“豬不入詩”的疑問不但筆者有過,連博學多才的胡适先生也有過,可見詠豬的古詩的确很少,即便存在也并不矚目,平常難以見到;二、古代詠豬的詩雖然少,但并非不重要,它畢竟反映出豬在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在人們心目中的非凡價值,就連皇帝亦頗關注,也有過詠豬的詩句,這就很說明問題了;三、在曆史上,豬不僅入過詩,還入過畫。
于是還聽說,不僅史上詩中寫豬的詩人不多,而且畫家畫豬者亦很少,這恐怕出于同一個道理。縱覽畫史,牛、馬、雞、狗、虎等,皆有名畫流行于世,惟豬畫沒有大作傳至今朝。但鮮為人知的是,以畫馬聞名于世的國畫大師徐悲鴻竟然曾經先後幾次畫過豬。第一次,他畫了一隻迎面走來的黑豬,并在畫上寫了“悲鴻畫豬,未免奇談”八個大字,署款“乙亥歲始,悲鴻寫”,钤了一個圓形“徐”字印章。徐悲鴻的第二次畫豬,構圖和筆墨大體相似于第一幅,但這回的豬畫配了一首詩:
少小也曾錐刺股,
不徒白手走江湖。
神靈無術張皇甚,
沐浴熏香畫墨豬。
他的第三幅豬畫:濃蔭路上,兩個苦力用滑竿擡着一隻大肥豬。畫中的黑白花豬,四腳朝天,穩睡在滑竿上。畫上題了兩句嘲諷的話:“兩支人扛一位豬,豬來自雲深處。”署款是“卅二年春正月悲鴻築遊歸寫”。筆者對徐悲鴻先生畫豬的事興趣不大,但很欣賞他畫豬時的心意及畫上題識中所含的深意,特别喜歡他第二幅畫上所題的詩,雖然也不是專門詠豬的詩,但似乎還可以算作一首詠豬詩。放在這裡,應該不會是多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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