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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孔子處世态度

職場 更新时间:2024-11-28 23:38:02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孔子處世态度(上班孔子下班莊子)1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孔子處世态度(上班孔子下班莊子)2

近日,喜馬拉雅迎來了十周年生日,喜馬講書和喜馬拉雅子公司“天喜文化”特别推出 “喜馬讀書會”系列文化大咖直播沙龍活動,涵蓋人文、曆史、哲學、文學等多個領域。

本期張遠山老師和鮑鵬山老師帶來了深度而有趣的觀點分享,我們将主題歸納為“上班孔子,下班莊子”。

嘉賓:張遠山、鮑鵬山

編輯:一條鹹魚

劉洪濤:歡迎各位收聽本期的“喜馬讀書會”,帶您一起讀懂文字裡的人生,我是官方店小二,洪濤。

今天是我們喜馬拉雅十周年“喜馬讀書會”特别直播的第七場,喜馬講書聯合天喜文化共同邀請了衆多專家學者、作家、著名媒體人,與您一起談古論今,敬請各位關注“喜馬講書”官方賬号。

今天可以說是一場國風潮的對話,還帶有一定的穿越感,我們将在主持人吳劍文老師的引導下,跟着張遠山和鮑鵬山兩位老師一起走近莊子與孔子的世界。

如何從中國先賢的文字中汲取人生智慧,上班做孔子,抗起社會責任;下班當莊子,逍遙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來聽今天的“喜馬讀書會”。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孔子處世态度(上班孔子下班莊子)3

首先我來介紹一下今天的三位嘉賓——

張遠山,作家,學者,自由撰稿人。研究莊子、諸子、先秦史逾三十年,已出版多部作品,其中“莊學三書”《莊子奧義》《莊子複原本》《莊子傳》,奠定新莊學宗師地位。

鮑鵬山,文學博士,作家,學者,百家講壇著名講師。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委員。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出版了多部關于先秦諸子的著作。

吳劍文,人文圖書編輯,書評人。喜愛莊子,很早就是兩位老師關于先秦諸子作品的忠實讀者。曾為張遠山老師編選文集《思想真的有用嗎》。

下面有請主持人吳劍文老師為我們開啟今天的話題。

吳劍文:我先問問鵬山老師。我知道您寫了很多關于莊子的文章,甚至您的博士論文也是關于莊子,您寫的是《唐詩與〈莊子〉》。

鮑鵬山:對,對。

吳劍文:很有意思的是,在大衆心目中,您是個孔子研究專家,因為您不但很早的時候就寫了《論語》導讀,還寫了孔子傳,以及“孔子三來”系列(《孔子如來》《孔子原來》《孔子歸來》),是關于孔子的思想随筆和專題研究。為什麼您寫了這麼多關于孔子的書,這對您來說意味着什麼?

鮑鵬山:可能這樣,從個人的性情上講,我覺得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包括我們今天的讀書人,如果他是從中國文化典籍這個角度切入的話,不喜歡莊子是不可能的。

我曾經跟我的學生開玩笑,我說如果你真不喜歡莊子,那麼你就太低了,你就是假裝也要假裝喜歡莊子,不喜歡至少不能說出來,因為說出來,别人會覺得你的趣味不高。凡是有一點自由主義傾向的,都會喜歡莊子,這是肯定的。

至于我後來更多的是在寫孔子呢,這個可能有一點偶然,但是仔細想一想吧,也可能還是有一些必然的因素在。因為在我們的心目中,孔子可能有兩個面具吧,或者說有兩種特别具有吸引力的地方。

第一,孔子本身就是一個特别有魅力的人。我們說莊子有魅力,但是我們可以這麼想,假如在生活中,左邊是孔子,右邊是莊子,你覺得你跟誰去,你心裡會更踏實一點?我想可能反而是跟着孔子去,心裡更踏實一點。

你跟着莊子去吧,莊子确實非常有魅力,遠遠地看起來,簡直是妩媚無比,但是如果你真跟他在一起,會怎麼樣?我在想,一個特别有個性的人,遠遠地看很美,但是如果你靠近他,說不定你會受傷。(遠山笑)像遠山這樣的,不怕受傷,對吧?(遠山笑)

有一種君子,叫“望之俨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我覺得這就是講的孔子,就是你遠遠望去,可能會覺得孔子是一個很莊嚴的形象。對吧,普通的讀者,如果不是非常認真地、深入地去讀《論語》這些著作,你可能就覺得孔子是一個特别莊嚴的人。但如果你去深入地,比較細緻地沉潛到《論語》中去,你就能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們在一起時,真的是“即之也溫”,特别溫暖。

他整天跟他的弟子們在一起,有的時候他一點沒有老師的樣子,對吧,有的時候他還有一點沒大沒小,跟弟子們鬥鬥嘴呀,罵罵人啊,甚至有時候還打打人啊,這樣子真的是特别可愛的一個形象。所以魯迅先生曾經講過一句話,說如果孔子一直是闆着面孔,道貌岸然,可能他的弟子們都跑光了。我覺得這些弟子們能夠跟着他,實際上這是孔子特别有魅力的一個體現。這種魅力,至少我們是做不到的。

我有時候看到有人說,孔子是一個普通人,我就很生氣,我說,你一個大學教授,動不動說孔子是普通人,你覺得你有孔子那麼大的魅力嗎?(遠山笑)你可以跟他做一個比較。孔子死了以後,弟子們給他守喪三年,我就反複想,我死了以後,一個弟子都不會給我守喪,對吧?所以我就覺得我是普通人,孔子肯定不是一個普通人。這是我覺得孔子特别有魅力的一個地方。

另外,我還覺得,孔子之所以被選為中國文化的一個代表,進而變成一個核心人物,成為中國人精神中的信仰,他一定具有他不可替代的地方。我覺得,孔子是中國人精神中的最大公約數。很多人說,孔子是統治階級扶持起來的,我覺得話不能這麼說,至少我們可以這麼認為,孔子是官方和民間的最大公約數,孔子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最大公約數。所以,在中國這樣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國家,我們把孔子變成一個聖人,這是一種文化建設的成果,也是文化建設必須要完成的一項工作。

為什麼呢?

因為任何一個民族,在精神世界都必須要有一個絕對者。如果沒有一個絕對者存在的話,那麼每一個時代都會有野心家試圖成為絕對者,那麼這個民族就永遠都不可能獲得自由,他連獲得自由的可能性都沒有了。所以,把孔子這樣的人奉為絕對者,實際上是我們文化建設的一個必然的、一個必須的(成果)。

因此,我從這兩個角度,一方面,我對孔子的個性和個人魅力很喜歡;另一方面,我覺得孔子是中國人文化建設、民族精神信仰世界的一個核心人物。

所以我想看一看,他到底有哪些莊嚴的、有價值的對我們今天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做學術研究吧,還不能僅僅憑個人的興趣,還是要有一份責任感、使命感吧。

吳劍文:因為鵬山老師自己就是老師,相信您是從孔子身上感受到了做老師的魅力,就是一個老師可以做成什麼樣子。接下來我想問一下遠山老師,您在先秦諸子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包括老子、公孫龍子,都是您所愛的思想家之一,但是關于先秦諸子,您最早寫的是莊子,而且您自己也說,您很喜歡莊子,寫了莊子三書系列(《莊子奧義》《莊子複原本》《莊子傳》),這些書最近都在天喜文化出版了。我發現這三本書很厚,加起來可能有兩百萬字,所以我想問,莊子到底是如何吸引您的,他有什麼特别之處,讓您為他寫下兩百多萬字?

張遠山:首先,是莊子達到的精神高度。我曾經把先秦諸子比喻為青藏高原,那麼我覺得莊子達到的高度,就相當于是珠穆朗瑪峰。《莊子》這本書,我用八個字來形容,叫“文哲合璧,漢語極品”。莊子的文字和思想所達到的高度,是任何人都無法跟他相提并論的,包括他的祖師老子,甚至于包括孔子。所以,從精神高度來講,我認為莊子第一,這是莊子本人的魅力。

其次,我認為莊子不僅是道家的集大成者,也是整個先秦思想、先秦文化的集大成者。我們打個比方,古希臘群星璀璨,有無數大師,最後的集大成者是柏拉圖。莊子就相當于中國文化中跟柏拉圖相似的這樣一個高度。所以西方人說,整個後來的西方文化都是在為柏拉圖寫注解。我覺得,整個中國文化後來就是在為莊子寫注解——莊子達到的廣度、高度、深度,任何其他人無法跟他比拟,包括孔子。當然這是我個人的觀點。

今天我們聊的題目是“上班孔子,下班莊子”,表面上看,好像講的是莊子和孔子的區别,但是我們道家的想法與儒家不同,儒家有黨同伐異的一面,但是道家主張吹萬不同,求同存異,所以今天我們要多講莊子和孔子的相同之處。剛才講到的,鵬山也喜歡孔子,也喜歡莊子。我呢,也喜歡莊子,也喜歡孔子。孔子、莊子的相異之處,道家、儒家的相異之處,我們今天先存異,隻求同。

同是什麼呢?就是儒家也反對鵬山所批判的商鞅,道家也反對我所批判的韓非。所以“上班孔子,下班莊子”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理想,而且這一理想一直沒有實現。我們現在上班的現實,主要不是按照孔子的理想,是在按照商鞅的邏輯在做,所以現實不是“上班孔子”,而是“上班商鞅”。下班以後的現實呢,也很少有人能夠真正做“下班莊子”,而是“下班韓非”。中國的現實是“上班商鞅,下班韓非”,這就是道家和儒家共同面對的一個困境。

我剛才把今天晚上這個直播的宣傳鍊接發到朋友圈,有一位朋友加了八個字,轉發了這個消息。他的前面四個字是“兩山疊翠”,是說我和鵬山名字裡都有一個“山”。他的後面四個字是“大江橫渡”,這條“大江”就是孔子和莊子、道家和儒家共同面對的困境,就是“上班商鞅,下班韓非”的秦制中國。

這種儒道理想和法家現實的距離,可以用莊子的一個寓言來形容。

莊子作為中國第一個現代人,第一個自由人,我認為他是中國整個社會政治的最大先知。莊子的理想,也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理想,甚至是全人類的理想。關于儒家、道家的理想,與實際面臨的法家現實的不同,《莊子·大宗師》有一個著名的寓言,這個寓言大家都很熟,叫“相忘江湖”

這個寓言,莊子分為兩段來講,第一段是個鋪墊。

第一句話他說:“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這句話說的就是,每個人都有他的自然生命,有生有死,這是天道自然。

第二句話他說:“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這是說,人除了自然生命,還有社會生命。在社會生命中,我們有一些不得已要做的義務。

第三句,莊子說:“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這是莊子的道家理想,就是“以天為父”的下班莊子。

第四句講的是儒家的理想:“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這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理想,也就是“以君為父”的上班孔子。

我們先不去批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不是一個最高理想。孔子的理想是,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但是孔子的這個理想有沒有實現呢?我覺得一直沒有實現。正如南宋大儒朱熹說的,孔孟的理想一天也沒有在世間行過。也就是說,“上班孔子”的理想一直沒有實現,一直是“上班商鞅”;“下班莊子”的理想也一直沒有實現,一直是“下班韓非”。

這是莊子這個相忘江湖寓言前面的一段,講了人的自然生命、社會生命以及社會現實。這是前面一段,是講道理。後面,莊子就開始講故事了,這是莊子最有魅力之處——莊子最會講故事,先秦諸子裡面,他故事講得最多,講得最好。

第二段就是相忘江湖寓言。我先完整讀一下,然後每一句再稍微做個點評。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

與其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這三句話,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第一句:“泉涸,魚相與處于陸。”莊子認為,“以君為父”的儒家理想,是把魚放在陸地上,天道的上善之水已經幹涸了。大家想一想:魚,為什麼會弄到陸地上了呢?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魚應該在水裡,而不應該在陸地上。

莊子這個相忘江湖寓言的第二句話,他說:“與其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句話大家都很熟,卻不知道什麼意思,“相濡以沫”也已經成了一個成語,甚至于成了個褒義詞。但是在《莊子》原文裡面,它不是褒義詞。我隻要一講,大家就明白為什麼不是褒義詞。魚在陸地上相濡以沫,互相幫助,就相當于前一陣子很火的那個很勵志的二舅,每個人都不願意成為二舅,每個人其實都不願意“相濡以沫”。所以,莊子認為,人不應該成為那個二舅,像魚在陸地上那麼相濡以沫,與其做很勵志的二舅,還不如回到天道自然的上善之水中,回到自由的江湖中去逍遙遊。

第三句話:“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這是莊子對儒家理想的不認同。莊子認為,“上班孔子”的儒家理想不可能實現,最終一定會變成“上班商鞅”的法家理想。就是說,在廟堂之上,儒家理想最終一定行不通,最終實行的一定是法家理想:儒家理想是被堯舜那樣的聖君統治,法家理想是被桀纣那樣的暴君統治。所以莊子的結論是,與其贊揚堯舜那樣的聖君,批判桀纣那樣的暴君,不如放棄聖君理想,把魚放到自由的江湖裡,讓人民生活在上善之水中。這是莊子的理想。

莊子這個理想,确實已經達到了古代思想的頂峰,珠穆朗瑪峰那樣的高度,以至于到現在,還是我們每一個人,甚至是全世界的人都向往的一種自由。所以我認為,莊子是中國第一個自由人,是最深刻的先知。

莊子在兩千年前就批判了秦制中國,也對儒家中國最終會變成法家中國,做出了先知式的預言。這樣的思想高度,我認為在中國是最深刻的,最偉大的,沒有之一。

所以呢,我們不僅下班要做莊子,上班也要争取回到自由狀态中,首先要從商鞅的狀态走到孔子的狀态,但是孔子的狀态還不夠理想,更好的狀态是道家理想的老子狀态,我們的最終理想應該是“上班老子,下班莊子”。當然,這是我的一家之言。

我一直認為,“上班孔子,下班莊子”雖然成了一種普遍模式,但這一模式不是理想模式,它是一種無奈,是一種分裂。最終,這種無奈的較低理想也很難達到,最後變成了“上班商鞅,下班韓非”。或者頂多是“上班商鞅,下班莊子”。總之,它是一種不理想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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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劍文:從兩位老師的分享中,我發現,為什麼我們現代人要去讀孔子和莊子。如兩位老師所說,可能他們身上的理想主義、自由主義,在我們的現實環境中恰恰是很難踐行的,很難實現的,所以才值得我們去追求。這應該說不是我們社會的正常狀态,我們社會的現實狀态并不那麼理想,那麼自由,而孔子和莊子身上的理想主義、自由主義,給了我們一個方向,一個指引。

孔子可能離我們更近一點,所以我們就比較容易走近孔子,孔子确實也非常照顧每個人現有的水平,因為他能因材施教,所以孔子能有三千弟子。莊子,根據遠山老師的考證,他的弟子都是高水準的,很厲害,但好像不太多。更多的是後世那些天才們,他們在心中仰慕莊子,希望能模仿莊子、成為莊子。但是要真正成為莊子的學生可能比較難,因為普通的根器,可能莊子是想教也教不了的。

再問一個問題。孔子和莊子,在先秦諸子裡應該是讀者最多的兩位了。其他諸子,他們的思想可能很深奧,但是他們很難進入日常生活。我們會發現,我們日常生活中無論是成語還是典故,在先秦諸子的創造裡,用得最多的還是孔子和莊子,他們的思想已經融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既可以通過閱讀去抵達他們,也可以通過這樣的文化環境去感受他們。

所以,孔子和莊子對我們的影響也是最大的。但是,我們也知道,影響越大,可能誤解也就越大。所以,孔子和莊子也受到了我們很多的誤解。首先我想問一下鵬山老師,您這麼多年讀孔子,有沒有在他身上發現什麼真精神,卻是被我們誤解的,有沒有這種新鮮的發現?

鮑鵬山:剛才遠山用喜馬拉雅山和珠穆朗瑪峰來比喻(諸子和)莊子,我覺得他這個比喻确實很新鮮,非常新鮮。我呢,有一年到泰山去,晚上住在泰山頂上,第二天早晨去看泰山日出。那天倒是真的沒看到日出,可能機緣不好。但是呢,我到了泰山我就發現,為什麼泰山被中國人不僅僅視為一個自然中的五嶽,它最後變成五嶽之尊,它有一種倫理學上的意義。

我後來就想到了八個字來形容泰山:“高而不危,雄而不奇。”有的山,它高它也危,它很雄也很奇,比如說黃山就很奇,華山就很危。但是呢,泰山,它很高,但是并不讓我們感覺到那樣的一種很高危的狀态,比如說很恐懼,對吧。它很雄,很雄偉,很雄渾,很雄壯。但是呢,它并不是很奇,它不是以一種很奇特、很奇谲的面貌來呈現的。我就想,這就是為什麼泰山會成為我們中國人心目中最偉大的山。帝王要祭祀山川的話,那一定要祭泰山。

我覺得孔子呢,可能,如果像遠山講那樣,莊子在精神的高度上可以像珠穆朗瑪峰一樣,我覺得孔子可能就是人間的泰山。這種高而不危,雄而不奇,我覺得,就是孔子的人格形象,以及他代表的這樣一種文化和倫理學上的這樣一個重要的象征。我覺得可以從這個角度來進入孔子(的精神世界)。

張遠山:鵬山這個比喻,也挺妙。

鮑鵬山:遠山剛才講到了莊子,可以說,在中國古代,對自由思想表達得最充分的,我覺得确實,我跟遠山的看法是一樣的,就是莊子啊。我還曾經有過一個觀點,就是道家原來叫道德家,道德家裡,老子更多的是講道的,莊子是更側重于講德的。那麼德呢,實際上就是一個個體的東西。

莊子是極力維護個體自由的,他的“齊物論”,實際上根本就不是在講“萬物等齊”,而是在講“不同的萬物有相同的權利”,所以我一直在講,莊子的“齊物論”實際上是“齊權論”,就是一種權利的平等。所以這一點我覺得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我們再看看《論語》的話,你會發現兩點。第一個呢,孔子本人的氣質裡有非常明顯的道家的一面。

我們在《論語》裡面看看孔子講的話,包括孔子的很多行為,比如說平常他在家:“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你看《論語》裡面這個第七篇,講到孔子平常的這樣一種風範、做派,他個人是非常有自由特征的。他跟顔回說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他為什麼跟顔回講這樣的話,并且說,隻有我們兩個人能做得到?因為顔回也是孔門弟子裡面最具有道家風範的一個,最具有個人自由精神的一個,對吧?我們還可以看到,在《論語》裡面,孔子反複講到他的不固執,“無适也,無莫也,義之與比”等等,他講到古代的那些賢人,各有各的優點,個性上各有各的突出特點,但是孔子講:“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

意思是:我呢,跟他們不一樣,我是無可無不可。那麼,這實際上就是,孔子本人他的個性裡面,一方面他有巨大的擔當精神,另一方面呢,他又有一種放下自我、放下責任的(自由精神)。

所以我覺得,孔子,有的時候是“一絲不苟”的,但是有的時候呢,他又是“一絲不挂”的。我們經常看到他“一絲不苟”的一面,但是我們可能要讀《論語》讀得多了,讀進去以後,才會看到他還有“一絲不挂”的另一面。在“一絲不苟”的時候,孔子就是一個仁人的典範;但是他“一絲不挂”的時候呢,他就是一個自由的典範。這就是一個人到了最後的一個境界。

孔子他一輩子,他修養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十五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覺得孔子最厲害的就是,他從心所欲而又不逾矩——把倫理、道德和自由高度融為一體的這樣一種境界。

這個境界,我想可能是孔子在他自己的那個時代,他沒有看到有别人能跟他同時坐在這樣的一個台階上。所以他有一句話:“可與共學,未可與适道;可與适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也就是說,一起學習的人很多,一起達到道的境界的人很少;一起達到道的境界的人還有,但是一起能夠立在道的境界中,居住在道的境界中,居心于仁的人就少了。

居心于仁的人還會有,但是同時又能夠有權變,能夠不影響個人的自由,能夠讓自我的個性達到充分的自主和獨立,在這樣的境界上,我想,孔子放眼四望,可能隻是他一個人了。所以,孔子說:“莫我知也夫!”他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何為“知我者,其天乎”?就是沒有人在他的身邊了,他已經到了最高境界了。

所以我覺得,孔子他這一輩子的修養,他所達到的境界,給我們一個很重要的啟示,這個啟示就是:一個人真的是可以達到聖靈的境界的。孔子就給我們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孔子一直不承認,他首先不願意别人把他封神。但同時呢,别人在稱贊他的時候,他就是連聖人的稱号也不敢(接受),他謙虛,表示不敢當。但是我覺得,孔子真的達到了這個境界。

所以我前不久寫了一篇文章,我就說,孔子本人所達到的境界,和他自己的謙虛之間,是有一個很大的一個張力的。孔子應該獲得的文化的地位,和他自己給自己的社會定位,是有着巨大差距的。這樣的差距會造成一個困惑。

我們看看耶稣,看看釋迦牟尼,他們在生前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唯我獨尊的。釋迦牟尼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耶稣就是“上帝的獨子”。什麼叫獨子?那就是,我就是唯一的,而且我是代表神來到世界上的。但是,孔子一直不願意把自己拔離普通人(的地位)。

那麼,這樣的問題就在于什麼呢?從孔子個人的角度來講,我們可以說,這是孔子的謙虛。但是,從文化建設的角度來說,我覺得,孔子必須要站到絕對者的高度,然後才能夠完成一個民族精神的頂層設計。那麼,這個頂層設計後來由誰來完成的呢?就是孔子去世以後,由他的弟子,如子貢、宰予這些人,然後到孟子,我覺得就完成了。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我覺得孔子就是一個中國的、民族的文化建設中一個絕對者的形象,因為有一個絕對者,那麼他就成為我們信仰的一個最高的典範,因為有這麼一個信仰的最高典範,就杜絕了後世野心家們去占據這個位置的可能性。所以我們說,孔子雖然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去世了,但實際上他仍然在保護着我們。

吳劍文:鵬山老師把孔子比作泰山,這個比喻确實很新奇。泰山不是最高的,但很有可能,它是最重要的。您為他所做的這一篇贊歌,我覺得可能找到了孔子身上一個對我們今天的人來說很重要的點,我覺得,這應該就是我們今天還要讀孔子的緣故。

我想問一下遠山老師,我們發現,孔子曾經向老子問過禮,也就是說,他可以算是老子的學生。而莊子可以說得上是老子的精神傳人。而且,在莊子的作品裡面,可能出場最多的人恰恰是孔子。他們簡直有着難舍難分的因緣。遠山老師這麼多年讀莊子,您在莊子身上有什麼特别新鮮和獨到的發現,超出了我們平時對他的認知呢?

張遠山:我先補充一下,贊成剛才鵬山所說的對孔子的那些贊揚,這些贊揚我大部分都贊成,包括他認為,絕對者對野心家是一種遏制,一種文化的解毒劑。确實把孔子視為這樣一個廟堂和江湖的最大公約數,這些觀點,包括把他比做泰山的比喻,我覺得都很好。他剛才講到孔子的自由精神,舉了很多例子,我可以再補充一下。

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就是孔子,他所說的“樂之”就是他所向往的東西。他其實是很孤獨的。确實,我覺得孔子在孔門弟子以至孔門後學中,孔子确實是在最高的位置。我也曾經說過,在兩千年裡,真正的儒家可能就是孔子一個人。後來的很多人都變了。

孔子曾經對他的晚年弟子子夏說過:“汝為君子儒,勿為小人儒。”他講到一個問題,就是說有很多人是小人儒,甚至子夏也有這種傾向。韓非有一個說法,就是孔子之後“儒分為八”。孔子死後,有子貢之儒,曾參之儒……等等。

說到曾參,有的人讀成曾sheng,我不太贊成,應該讀曾can,因為曾參他字子輿,輿是車的意思,參是“參乘”的意思。古代人乘車,駕車的禦者坐在中間,最尊貴的人座位在車左,右邊有一個陪坐的稱為“參乘”或“車右”。所以,曾參的“參”,同“參乘”的“參”,應該讀成can。如果讀成sheng,那就變成人參的“參”了,古人以字釋名,就不對了。

荀子也曾經說:“是子夏氏之賤儒也。”莊子所處的戰國時代,正好是孔門弟子、孔學光大,天下遍布孔門之徒。但是這些孔門之徒,大部分不是孔子之徒,而是子夏之徒。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在《莊子傳》裡面曾經把戰國諸子百家進行了描述,孔子死後,子夏作為他的晚年弟子,首先做了魏文侯的老師,魏文侯在戰國時代是最先實行變法的,他拜子夏為師,然後子夏的弟子李悝寫了《法經》,就在魏國最先實行變法。然後,李悝的弟子帶着李悝的《法經》跑到秦國,又搞了商鞅變法。這個商鞅就是鵬山老師反對的。

商鞅,現在有人說他是法家,但實際上從他的師承來說,他也是儒家的一個分支。所以說,儒家和法家,其實有理不清的糾葛。後來中國一直是“獨尊儒術,罷黜百家”,既然“獨尊儒術,罷黜百家”,為什麼朱熹還說孔孟之道兩千年沒有實行過呢?就說明所謂儒,在廟堂之上掌權的那些所謂的孔孟之徒,是以孔孟之徒的名義,行的是申韓法家之術、商鞅之道。

也就是說,理論上我們需要君子儒,但是君子儒太少,小人儒太多,真正的大儒、真儒很少,而小人儒很多,像商鞅、韓非,他們其實也是儒門的旁支。這就涉及一個問題,就是儒家為什麼在孔子死後會裂變成子夏之徒、法家,這條道是怎麼來的?為什麼在漢武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以後,最終儒家的理想卻沒有實現,中國一直是秦制中國?這個問題我們大家都要思考。

另外,我順着剛才鵬山老師所說的,孔子是江湖和廟堂的最大公約數,我也想補充一下。我覺得莊子才是中國人身上的最大公約數,因為這個公約數也可以公約到孔子身上。甚至可以說,莊子也是孔子的理想。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舉一個例子。

在《論語·先進》“公西華侍坐”一章裡面,孔子讓四個弟子“各言其志”,描述自己的理想。

子路、冉有、公西華他們三個人的理想,都是如何治理國家,也就是如何讓國家變成一個儒家理想中的國家。

子路說:“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馑;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子路的理想,是在儒家社會中做一個将軍。

冉有說:“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冉有的理想,是在儒家社會中做一個宰相。

公西華說:“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公西華的理想,是在儒家社會中做一個禮儀官、司禮官。

這三個人的理想,其實就是我們今天節目中所說的,如何上班做孔子。

後面第四個人曾皙,他第一句話說:“異乎三子者之撰。”他說,我的理想跟他們三個人不一樣。孔子說:“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說,沒關系,你也可以說說跟他們三個人不同的理想。曾皙就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曾皙的理想,不是“上班孔子”,而是“下班莊子”。他不是在儒家社會中做将軍、宰相、司儀,而是在沂水河裡遊遊泳,看看風景,唱唱歌,跳跳舞,然後回家。

整個這段故事的結尾,孔子做了最終的點評。孔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點,就是曾點。曾皙,名點,字皙。“吾與點”,就是孔子說,我贊成曾點。可見,在“上班孔子”和“下班莊子”這兩個選項中,孔子本人也并不喜歡做“上班孔子”,他更喜歡做“下班莊子”。

所以我覺得,從社會理想的角度來講,我同意鵬山老師所說的,孔子是中國江湖和廟堂的最大公約數。但是從個人的理想,個人的人生真德、天道自然的角度來講,莊子是人性中的最大公約數,莊子也是孔子向往的理想。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孔子處世态度(上班孔子下班莊子)5

吳劍文:(笑)我覺得兩位老師好像說到一塊兒去了,就是鵬山老師在孔子身上發現了莊子氣質,然後遠山老師說如果孔子下班了,他可能想成為莊子。

鮑鵬山:誰不想成為莊子?(衆笑)我也天天想,我很快,年底就要退休了。

張遠山:老鮑,等你退休了,我倆喝酒。

鮑鵬山:我倆經常喝酒,好吧?

張遠山:好啊好啊。

鮑鵬山:我倆我說《孔子傳》,你說《莊子傳》,好吧?

張遠山:可以可以。

鮑鵬山:我代孔子喝,你代莊子喝,好吧。你看人家喝酒多麼潇灑:“惟酒無量,不及亂。”是不是莊子啊?簡直比莊子還莊子,對不對?一點沒有規矩,一點沒有要求,隻要不及亂,對吧,完全自然。

張遠山:所以呢,莊子是個人理想,孔子是社會理想,個人離不開社會,社會離不開個人。

鮑鵬山:還有一點我補充一下,遠山你前面講到,子夏傳到李悝,然後再傳到商鞅,這一點,從《法經》的角度來講,當然是沒問題的。但是呢,孔子實際上是後來所有諸子的源頭,就是莊子,你往前面追,因為我們現在對莊子的學術淵源不是很明白,但是你還是可以能看得出來,孔子以後,他的弟子們,大多數也都是像子夏、曾參一樣,都是做老師的。所以呢,實際上孔子是中國後來諸子百家的源頭。我覺得不僅僅是法家的源頭,也是道家的源頭,後來墨家的源頭。

張遠山:鵬山鵬山,我倒不是要争正統啊。我要說,老子才是百家的源頭。

鮑鵬山:(笑)你這樣講當然也可以啊(遠山笑),因為老子比孔子更早一點。然後,司馬遷還講,孔子向老子讨教過嘛,這個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呢,我們講,因為老子的學生畢竟是有限的,而孔子畢竟是第一個開創私學的。

而且呢,我覺得,老子畢竟還是朝廷的,到最後,諸子散而至江湖,《莊子》講的“道術将為天下裂”,這個過程追到最後,他的淵源一定是孔子,因為孔子是江湖的,老子實際上是朝廷的。(遠山笑)好,我們交給主持人。

張遠山:這就是孔子說的“各言其志”。沒關系,在一些小問題上,我們可以各自保留自己的意見。但是總體而言,我們要吸取精華,吸收先秦中國文化,無論是道家還是儒家,無論是老子、孔子、莊子、孟子,每一個人的營養我們都要吸收。總體而言,我們不希望中國文化從先秦的青藏高原,“人生長恨水長東”地一直往下走,我們希望它再次進入一個上升期。

鮑鵬山:我這個暑假結束以後,我下面要寫的一本書就是《〈莊子〉導讀》了,我把你(的書)都收集齊了。

張遠山:我前兩天跟你說,你在寫《孔子傳》的時候,我寫《莊子傳》;然後我在寫《老子奧義》的時候,你在寫《孟子》,這是“神同步”。現在發現,我的飯你都搶着吃啊(鵬山笑)!昨天你在朋友圈發了駱玉明給你《〈道德經〉導讀》寫的序,我又發現我的《老子奧義》還沒出版,你已經先導讀了《道德經》(笑)。

鮑鵬山:(笑)我也有我的寫作計劃呀。我看你的人生著書有幾十年的計劃,按部就班,我太佩服你了。

張遠山:(笑)我的三十年寫作計劃就要接近完成了,就是九五年到二五年,還有兩三年時間。現在就接近我這個三十年寫作計劃的尾聲階段了(笑)。

鮑鵬山:對呀,我準備把《〈莊子〉導讀》在今年下半年到明年上半年吧,一年的時間,我準備把它搞完。

張遠山:你先送一本《〈道德經〉導讀》給我,我參考一下。

鮑鵬山:哎呀不是,你不是參考,請你指教,然後我全都按照你的意見來。

張遠山:我看你講《道德經》的路數,跟我講的還是不一樣。因為你是按照傳世本王弼的路子講。

鮑鵬山:對的。

張遠山:我講的是《老子》初始本,我講的是王弼以前,西漢晚期以前的,就是馬王堆帛書、郭店老子,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後,再按老子原初的思路,我來把它講一下。

鮑鵬山:好的呀,好的呀,那很好。

張遠山:所以,你的路數和我的路數不一樣,蠻好,從不同的角度對老子進行闡釋和挖掘。

鮑鵬山:好好好,行。

吳劍文:我發現,現在鵬山老師是不是因為馬上要退休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莊子了?

鮑鵬山:對了,終于回歸道家,終于握着遠山的手,“從公已覺十年晚(遲)”。

吳劍文:鵬山老師因為一直是大學教授,所以您很長一段時間是上班族,我相信您是一位非常有責任心的人,您上班的時候要為上班的人想,我們有什麼樣的(文化)資源可以利用,所以您就為大家寫了那麼多關于孔子的書。然後,現在等到您要下班了(站完最後一班崗了),您又要為大家考慮考慮下班後我們可以讀點什麼書,可以做點什麼事,這時您開始考慮莊子了。

張遠山:是“退休莊子”。

鮑鵬山:對。

吳劍文:我們今天的主題是“上班孔子”,我想問一下鵬山老師,我們現代上班的人,通過閱讀孔子,可以在他身上學到什麼好的關于上班的建議嗎?就是,孔子對我們現代的上班族有什麼可以借鑒的嗎?

鮑鵬山:這個講起來,可能遠山和莊子就有點不高興了,因為上班總是要有一些規矩的,對吧。

張遠山:我不會不高興的,你随便講(笑)。

鮑鵬山:因為上班,就要有規矩。上班的規矩,不是說它要有一整套的原則、守則等等,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它涉及和同事之間的配合,你講規矩了,别人就知道怎麼配合你,你不講規矩,别人就不知道怎麼配合你。所以,規矩最重要的一點,實際上是對一起做事的人的尊重、理解和協調。

孔子為什麼特别強調人倫關系?他講的核心概念“仁者二人”,這些東西,有的時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人在人群中生活,可能你真的還得要顧及他人的感受,然後才能夠配合。我不是說你配合别人,至少你要讓别人很好地配合你自己。就像一個盲人在夜裡面行走,他要拿着一個燈籠。為什麼盲人行走在路上,他本來白天黑夜是一樣的,為什麼晚上他要打燈籠呢?他打燈籠不是給自己照明,他是要提醒别人配合他,不要撞着他。那麼我們上班也是這個樣子。

我們說周公制禮作樂,孔子一再強調禮,他講仁講義,但是禮特别重要。實際上禮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規矩。孔子解釋禮的本質是什麼呢?本質是“自卑而尊人”,就是把自己放低一點,把别人放高一點。然後呢,“小心而畏義”,就是做事情小心一點,義是什麼呢?義,你可以把它理解為适宜,一種正常的狀态,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正常的工作規範。因為畢竟是上班,你不是一個人在自己家裡。

如果是退休的狀态,我在家養養花,澆澆水,我晚半個小時澆也沒問題。魚嘛,喂喂食,我早一點喂,喂多一點,喂少一點,問題也不大。但是你不能說,上班,我早一點去、晚一點去,那别人怎麼配合你呀?上班的禮,時間節點有要求,你上班就要遵守。那麼,禮的本質“自卑而尊人”,把自己放低一點,把别人放高一點,就是給對方更多的方便,給對方更多的尊重,然後呢,你在這個群體裡面才可能真正地獲得自由。所以,自由并不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是你不想做什麼就可以不做什麼。

禮,為什麼這樣規定?因為,你在下班的時候,不想做什麼就不做什麼;你上班的時候,如果你要拿這份工資,那你就不能随便地說,我不想做什麼就不做什麼。因為你畢竟要受行為的約束,這像一個協議一樣的東西。

所以我覺得,孔子可能更多地強調了(禮)。我前面講的一句孔子的話:“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這話講得好在哪裡呢?就是他講的是“子之燕居”,是孔子一個人雙休日在家的時候,他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但是,你看看在《論語》的第十篇,就是“孔子于鄉黨”那個《鄉黨》篇,在那一篇裡看到孔子在朝廷上,那是非常非常講規矩的,進門的時候不踩門檻,送客人走的時候,一定要站在門口,遠遠地看着對方,一定要等到客人不回頭了,他才往回走。

這時的孔子,和他雙休日在家裡面“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孔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今天的題目叫“上班孔子,下班莊子”,我們可以這麼講,上班的孔子和下班的孔子是不一樣的,孔子,上班的時候是個上班的樣子,下班的時候是個下班的樣子,上班的時候他是一個上班的狀态,下班的時候他又是一個自由的狀态。我覺得,這才是最好的狀态。

吳劍文:鵬山老師這個分析,我覺得特别在理,他從配合的角度來談我們如何去吸收孔子的思想。确實,我發現我們後人可能隻學了一半的孔子,因為他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我們隻強調那些對在下位者提的要求,可忘了,其實在上位者也一樣要配合在下位者來一起完成,所以配合很重要。我接下來想問一下遠山老師,可以說,很長一段時間您是自由作家,也就是說,您很長一段時間是不上班的,您其實是用實踐去踐行了莊子的(理想)。

鮑鵬山:他一直是燕居的狀态。

張遠山:從九五年開始。

吳劍文:從九五年到現在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我想問一下,您在家裡是如何向莊子學習的?莊子的思想看上去特别深奧,我們現代人下班了,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去學習莊子?

張遠山:《莊子》的“内七篇”,是莊子自己寫的,一共大概有一萬多字。我從這一萬多字裡面,摘了十個字作為我的座右銘,我覺得這就是《莊子》的精髓。這十個字,分為前四字和後六字,前四字叫“自适其适”,就是按照自己最喜歡的來做。如何按照自己最喜歡的來做呢?莊子還提出了一些具體的方法,比如“乘物遊心”“因循内德”“外化而内不化”等等。“外化”,指的是要因應外境,因為社會不是你一個人,有很多人,就類似于剛才鵬山所說的,大家要相互尊重。莊子的“齊物論”,要尊重萬物,尊重所有的人。所以莊子說,仁和義都是人對自己自我道德的一個約束和要求,就是“自适其适”的時候,不能妨礙他人的自由,别人的自由也是你自由的前提。

“自适其适”就是要發展自己的天性,那發展自己的天性要達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後面六個字,叫“盡其所受乎天”。“盡其所受乎天”,就是把上天賦予你的、你最喜歡的、你最有天賦的方向,你要發展到最好。

我看到有一個現象蠻有意思,就是很多人說“木桶理論”,說你最短的短闆決定了你的水位的高度,所以你要去補你的短闆。你這個人在文學方面有天賦,但是你的理科不行,那麼你要怎麼來發展你的天賦呢?你就要去補你的理科,就是補你的短闆,使你的水位達到更高的高度。

後來我又看到一個反轉,這個毒雞湯我覺得更好。他說,你去補你的短闆,你數學沒天賦,你往那個方向拼命去補課,補半天,你的數學還是很“渣”,還是“學渣”。但是你的文學天賦、音樂天賦、藝術天賦你不去發展,你的長闆不發展,你去補自己的短闆,你最後是個很平庸的人。

所以,你要“自适其适”,要去發展自己的長闆,不是去補你的短闆。不要補成,每個人把自己的短闆都補得跟自己的長闆差不多,然後其他人也這麼補,大家都是很平庸的。應該每一個人都發展自己的天性,去發展自己的長闆,去“自适其适,盡其所受乎天”,然後“吹萬不同”,天下萬物,人人都有個性,但是個性又都不同,長處又不同,這個社會就豐富了。有的人适合做科學家,就去做科學家;有的人适合做藝術家,就去做藝術家。

莊子在這方面,給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個人發展,給了一個最好的示範,“自适其适,盡其所受乎天”,讓每一個人都成為自己最擅長、上天也賦予他最高使命的這樣一個人。

那我呢,就是不太适合上班,去接受一些規矩的約束,更像莊子一樣,比較散漫,比較懶散。像嵇康,人家要他去做官,他就不想去做,還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像蘇東坡、陶淵明,一開始也都勉強自己要去廟堂裡面,要去為天下造福。

陶淵明勉強自己,勉強了半天,結果發現去做“上班孔子”做得很不舒服,因為他做“上班孔子”做不了,發現現實比理想更殘酷,不是“上班孔子”,而是“上班商鞅”“上班韓非”,所以他就覺得,我不要“為五鬥米折腰”,所以陶淵明就退回家裡。最後,在家裡躬耕垅畝,然後就“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從此,陶淵明成就了他最偉大的中國隐逸詩人之宗,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巨人。陶淵明如果去補自己的短闆,不喜歡做官,卻硬把自己調整成适合做的一個官吏,它就是一個很平庸的官吏,那我們就失去了一個偉大的隐逸詩人。

蘇東坡也是這樣。蘇東坡晚年,他一開始,中了舉以後也去做官。他的弟弟蘇轍,更能夠約束自己,做到了宰相。蘇東坡呢,他的天性其實是更接近于陶淵明,更接近莊子。他是去做“上班孔子”做得也不怎麼樣,到處受到排擠。他的個性、他的天性就是不适合在廟堂裡面。所以他到了晚年就很後悔,沒有像陶淵明一樣,早一點挂冠而去。

但是蘇東坡身上也有“最大公約數莊子”,我剛才講的陶淵明、蘇東坡,還有李白,他們這些人都像孔子一樣,他們身上都有一個莊子的靈魂。正是這些人,他們不去補自己的短闆,而是去發展自己的長闆,發展自己的天性,“自适其适,盡其所受乎天”,他們成了中國文化最大的巨人,也成為中國兩千年文化、在秦制中國最大的亮點。這些人才是中國文化的瑰寶。

那麼我們每一個人,所謂要去做“下班莊子”,就是說,也要去發展孔子身上那個莊子的靈魂,像陶淵明、蘇東坡、李白那樣去發展自己的長處,我們每一個人去往自己的長處上發展,中國文化就會很豐富,每一個人都有了個性。

我之所以喜歡莊子,就是向往莊子的生活方式,也向往他的生活理想。所以,我給自己書齋起的齋号叫做“道在家裡”。為什麼這麼起呢?因為本來從老子的理想來講,道應該在廟堂。但是後來莊子發現,道不在廟堂,在哪裡呢?在江湖。後來莊子所向往的“道在江湖”,也随着秦制的不斷加碼、專制的不斷加強,連“道在江湖”都有可能不行了。所以呢,最後我就退回到家裡,變成了“道在家裡”。這是我不上班的一個主要原因。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孔子處世态度(上班孔子下班莊子)6

鮑鵬山:我跟你講,遠山在家裡面,道就在家裡面。(笑)

張遠山:(笑)這是一個文字遊戲,是用這四個字解釋什麼是“道家”,是開玩笑。道家的“家”,本來是“學派”的意思,不是“家裡”的意思。

鮑鵬山:莊子講道“無所不在”。哦,你道家,道在家裡,那“道在屎溺”呢,咋辦啊?(笑)

張遠山:(笑)對,道在屎溺。道是遍在永在,在一切。

鮑鵬山:對對,道是自由泳。

吳劍文:很有意思。遠山老師說的,如果大家還想成為一個不上班的人,應該如何發展自己的天賦,找到自己能夠不用上班、不用跟人配合,也能生存,也能成長的道路。

我們說人無完人,剛才兩位老師對孔子、對莊子極盡贊美,發自肺腑地去贊美聖賢身上的偉大,我想我們也不能諱言他們的一些錯誤和缺點,人無完人嘛。我想請兩位老師給你們的偶像找找茬。我先問鵬山老師,您覺得孔子身上有哪一點是應該批評的?(笑)

鮑鵬山: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很多年以前,我在某一個場合給一些從海外來的學者們講中國文化。因為隻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想那我就講講孔子吧。講完以後呢,有一個澳大利亞來的學者就舉手問我一個問題。他可不像你今天問得這麼客氣,他問得非常不客氣,意思是跟你一樣的。他的語氣是這樣:“難道孔子沒缺點嗎?”(遠山笑)我當時真的有點(生氣),因為我講一個小時,我講孔子,不至于要講他的缺點,對吧?我當時也沒有必要給他這麼理性的分析,因為他已經很不理性了,所以我就很生氣。

我知道他是一個基督徒,我就反問了一句,我說:“難道耶稣沒缺點嗎?”(遠山笑)他一下就愣住了。然後我就跟他講,我說孔子和耶稣,我覺得都是最偉大的人物,他們也都是人,隻不過耶稣神化了,孔子聖化了。當然,你從基督角度來講,你說他是神,那我也沒辦法跟你說。我是一個曆史學家,我隻能從我的角度來談問題,如果我們同時都承認,他們都是非常偉大的人物,他們都是天賦一流的人物的話,那麼他們自己能夠達到的境界,可能就要考慮到他們的壽命了。孔子活了七十三歲,耶稣三十多歲。我覺得,如果要談缺點的話,是誰缺點有可能更多一點呢?孔子到七十三歲死的時候,壽終正寝;耶稣呢,是被釘到十字架上。如果要談缺點,哪一個人缺點可能會更多一點呢?

我講了這話以後,他就啞口無言。然後我告訴他,我說,實際上我非常非常尊重耶稣,就像尊重中國的孔子一樣,但是我之所以今天有這樣的口氣跟你說話,是因為我用你的邏輯讓你來知道你的邏輯是錯的:在這樣一個偉大的人物身上,在這樣一個絕對者的人物身上,我們需要的不是找他的缺點,我們需要在他身上找一種文化的、倫理的、信仰的一個源頭。

所以,你要是把孔子曆史化,沒問題啊。我們有一次在北大開會,當時我們準備做一個孔子的電視劇,有人就提出來,不能夠過分地把孔子生活化。然後我就講了一句話,我說這樣的人不僅不能夠把他太生活化,甚至也不能夠把它曆史化。我這話,可能包括遠山都不一定贊成。因為嚴格意義上講,我不是從一個曆史學家的角度來讨論這個問題,我是一個人文學者(遠山笑),我覺得人文學者的最大使命,就是建立人文的價值,就是增進人們的信仰,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點。

所以呢,我們談到任何一個人物的時候,我們都可以像主持人講的,可以談談他的不足、缺點,都沒問題。但是談到像孔子、像耶稣、像釋迦牟尼這樣的人物的時候,我們最好不要去找他的缺點。我們見到過誰去找釋迦牟尼的缺點嗎?我們見到過誰去找耶稣的缺點嗎?那麼同樣的,孔子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就是這樣的地位,他也是一個絕對者。

所以我覺得,如果從曆史學的角度,當然可以講,但是我今天不是一個曆史學家,我是一個人文學者,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我不适宜回答這個問題。謝謝!

吳劍文:我覺得鵬山老師這個回答還是能夠說服人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是有必要,也是有道理的。遠生老師怎麼看?

張遠山:我是沒有被鵬山說服。首先我覺得,孔子這個絕對者在子貢時代、戰國時期,子貢等孔門弟子已經想把他立為聖,也就是把他立為絕對者。而到了漢武帝時代,“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孔子成了絕對者。從孔子成為絕對者,已經有兩千年了,而這兩千年,孔子被視為絕對者,對中國是有弊無利。

所以,我雖然認為莊子是中國的最大先知,但是我從不諱言莊子的缺點,而且我從來不願意“神道設教”,把某人立為絕對者。因為立為絕對者,對某些人來說,就像鵬山,我也同意他講的某一部分,說絕對者可能阻止野心家篡黨奪權啊等等之類的,可能有它的某種作用,是正面作用,好作用。但是我覺得,有一個絕對者樹在那裡,可能他的毒副作用更大。所以,中國把孔子樹為絕對者已經有兩千年之久,而這兩千年對中國,我覺得是利小弊大。那麼莊子從來沒有被樹為絕對者,老子曾經被道教作為絕對者,我覺得老子被作為道教絕對者,對道家、對中國社會也是弊大于利。我認為莊子達到這樣一個珠穆朗瑪峰式的思想高度,隻是從曆史角度而言,但是我沒有想把他立為空前絕後的絕對者。

所以,我們一方面吸收,無論是從老子、莊子,包括孔子身上吸收他們好的、優秀的一面,但是我們還是要把他們還原為人,不要把他們樹為神,不要樹為絕對者,因為樹為絕對者,會阻止後人的進步。如果我把莊子樹為絕對者,那麼中國隻有這樣一個自由的靈魂,隻是一個象征,我們隻能向往他,但是我們做不到他,我們就不可能以莊子為基礎再進一步地發展未來更了不起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我要講莊子的好處,我也要講莊子的缺點。

莊子雖然在某個曆史階段中成為很多人的理想,但是莊子有他的優點也有他的缺點。

也就是說,中國曆史,一方面是由孔子、老子這樣被視為絕對者的人最終阻止了中國的進步,使中國成為一個停滞的帝國;

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包括莊子,以及老子、孔子都有的缺點——他們都不講邏輯,造成了這樣的停滞。

所以,世界上存在兩種邏輯,一種叫普世的邏輯,亞裡士多德的邏輯,另一種叫中國邏輯。中國邏輯的缺點就在于,它由絕對者說了算。普通的說法說,世界上有兩種邏輯,其實世界上除了普适邏輯和中國邏輯,還有印度邏輯。

印度邏輯跟希臘邏輯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第一位的權威叫“聖言量”,就是說,釋迦牟尼這麼說過,它就永遠是對的,你是不能反駁的,事實也不能反駁,因為聖人、絕對者這麼說過。那麼你想,亞裡士多德曾經成為絕對者,他阻止了科學的發展。

再比如說,在地心說和日心說之間,托勒密的地心說成為絕對的思想,那麼這種絕對思想被絕對化,就不可能有哥白尼的日心說;當牛頓學說成為絕對學說的時候,就不可能有愛因斯坦。所以樹立絕對者,對進步是一個不利的事情。所以我現在要說,莊子雖然偉大,但是他是有缺點的。儒家和道家,他們共同的缺點就是,共同扼殺了中國有可能産生的邏輯,就是公孫龍和惠施他們的名家思想。莊子的最大缺點,他就是批判公孫龍和批判惠施,不講邏輯。

希臘有三大哲人: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裡士多德;中國也有三大哲人:老子,莊子,公孫龍。很多人可能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老子、莊子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公孫龍在曆史上是一個被醜化的人——詭辯家,為什麼我把他稱為三大哲人之一?恰恰因為公孫龍被醜化,中國就不可能發展邏輯,不可能發展科學,不可能有普世邏輯,講理也講不了。你要講理,就會被掌嘴,因為權力說了算,不允許講理。

所以,西方近代科學有一個李約瑟之謎,說為什麼科學沒有在中國發展起來?因為中國的邏輯被儒家和道家共同扼殺掉了,中國的名家被扼殺掉了。沒有邏輯,是發展不了科學的。沒有邏輯,孔子的理想也實現不了,莊子的理想也實現不了,中國就永遠都是秦制中國。我們向往上班的時候做孔子,做不了,做成了商鞅;我們向往下班的時候做莊子,也做不了,做成了韓非。

所以,這是我不把莊子樹為絕對者的理由。别人是不是認為莊子有缺點,孔子是不是反公孫龍、反名家、不講邏輯,我先不管。我研究莊子,我就有責任發現莊子的缺點,也就是中國的缺點,他反對名家,反對邏輯。

所以我覺得,我們要發現孔子、老子、莊子身上的優點,但是也要發現他們的缺點,使中國從停滞的中國、停滞的帝國,變成一個可以走向未來、走出中世紀、走出曆史三峽的中國,橫渡儒家、道家共同面臨的那條永遠渡不過去的“大江”,找到一條新的出路。這是我的個人觀點。

吳劍文:謝謝遠山老師。因為我們這次是講孔子和莊子,如果他們太過于相同,可能我們就隻需要其中一位就可以了,恰恰是因為他們有不同,就像鵬山老師和遠山老師,有很多相同的觀點,同時也有不同,可以形成一種張力。

張遠山:所以我跟鵬山的共同地方還是很多的。先要求同,将來有機會,我們可以再來講異。這些是我的想法,也不一定是對的,提出來供大家參考。所以我建議大家,既要讀孔子,也要讀莊子;既要讀我的書,也要讀鵬山老師的書。謝謝大家!

編輯:一條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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