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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文學觀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15 12:09:16

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文學觀(文心雕龍作者劉勰對佛教的貢獻)1

夢到孔子而作《文心雕龍》的劉勰,當然是儒家信徒。但他身世特殊,長期居住寺院,對我國佛教文化之發展,貢獻很大。現在講佛教文化的人,卻常常忘了他,偶爾談起又多誤解,故我來發潛德之幽光。

劉勰他們本來是個大家族,但其父早死,孤兒寡母,在大家族中,不但不會得到庇蔭,反而會更受欺淩。以緻家貧無以為生,幾乎沒有辦法過活。

史書說:劉勰“早孤,笃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不婚娶,是不願意婚娶,還是不能婚娶?

其實很清楚:不是他不願意,而是沒辦法。六朝是個士族門第社會,結婚必要“門當戶對”:不但不同階層的人是不通婚的,士族間二品以上的高門第,也不會跟低門第的人通婚。叫劉勰娶一個庶人,他不會這樣做,沒有任何一個士族子弟會娶庶人女子;娶貴族呢?娶不起,也沒有任何貴族女子會嫁給他。貧到無以為生,這一點很像唐代的李商隐。

李商隐是唐代的宗室,但是到他時已完全沒落了,父親也是早死。無以為生怎麼辦?隻能替人抄寫文書,謀點工資。最後碰到大官令孤楚,就跟着他,既當他的幕僚,又把他當作是自己的另外一個父親一樣看。令孤楚帶着李商隐,讓他跟自己家裡的子弟玩,跟自己學文章。所以令孤楚既像李商隐的父親,又像他的老師,還是他的老闆。

劉勰的情況跟李商隐非常類似。劉勰也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家族,也家貧無以為生,也碰到了和令狐楚同樣有勢力的人。不過,這個有勢力的人不是大官,而是個很有勢力的大和尚。

這位大和尚,在佛教史上赫赫有名,本姓俞,法号僧祐。劉勰“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餘年。”跟着這個和尚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從少年到成人,都跟着僧祐。僧祐住在寺院裡,他自然也住寺院。

僧祐是當時僧界領袖,不但在各地講經說法,還能夠開壇授戒,皇室也非常尊敬他。梁武帝很信敬他,其妃丁貴嫔(昭明太子蕭統的母親)、其異母弟臨川王蕭宏等也都拜他為師。

這位大和尚又是個有學問的,跟我們現在的和尚不一樣。他收集了非常多佛教曆來經卷予以整理。劉勰做他的助手,幫忙收集、整理文書。就像李商隐跟令狐楚的關系。令狐楚教他寫文章,他幫助令狐楚處理文書。我們現在看李商隐的文集裡大部分早期文章,都是幫令狐楚寫的,就肇因于此。劉勰的情況估計也一樣,僧祐要到處去活動,整理文獻的工作,大概多是劉勰等寺中徒衆擔任。所以本傳裡說:劉勰,依僧祐,與之居處十餘年,“遂博通經論”。他的整個學問,可說都是在僧祐那裡養成的。

僧祐收集了很多佛教的典籍,整理後編出目錄,“區别部類,錄而序之”。這個工作,史書上講得很明确:“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也就是說在僧祐定林寺所藏文獻目錄,是劉勰所整理的。

定林寺是當時非常重要的寺院,裡面不但講佛經,也講儒家經典。很多儒者講經,都是到定林寺去講的。它是當時重要的說法道場。劉勰的前半生都在該寺中生活。

劉勰是一個跨越齊、梁之間的人物。在齊活過了大半生,到了梁武帝天監中,才開始出來做官。他最早的官,叫“奉朝請”。這是個閑官,官階也低,亦非實缺。但是這個官能讓他這樣一個沒落的貴族重新恢複身份。

但他做官,形态和在寺院理跟着僧祐也沒什麼兩樣,乃是跟着皇室。先是跟着中軍臨川王蕭宏。蕭宏是梁武帝第六個弟弟,曾拜僧祐為師。劉勰去做他的記室,也就是秘書,可能也出自僧祐介紹。我剛剛為什麼用李商隐來譬喻呢?因為他們的生平特别像,都是秘書出身。

做了一陣秘書以後,劉勰還出去做了獨當一面的小官。大概在現今浙江金華一帶,是個“令”。政績還不錯,很廉潔清明。之後又調回京城,再做南康王的記室,仍是秘書。南康王名叫蕭績,是梁武帝第四個兒子。

接着又做了東宮通事舍人。這東宮又是誰呢?就是我們在文學史上鼎鼎有名的昭明太子蕭統。現在《文心雕龍》的所有版本都寫着“梁通事舍人劉勰着”,因通事舍人是劉勰所做過的官裡職級最高的了,所以就以這個職銜作為他的身分。其實劉勰也做過一些别的官,如他天監十八年時“遷步兵校尉”,在上林苑禦林軍中掌管禁軍,但仍然兼着舍人。

東宮舍人雖然官位清顯,但品級不高,當時像宰相、太傅、太宰這樣的官,有十八班,而東宮舍人僅一班,差距可不是一星半點。所以武帝時也頗用出身低微的人士擔任,但問才能,不限資地,如庾于陵、周舍、劉勰都是。

因為劉勰與昭明太有這樣一層關系,所以過去講《文心雕龍》與《文選》的人,都很努力地要去說它們之間如何如何密切,甚至說《文選》在編輯時,可能劉勰就參與了。

其實《文心雕龍》與《文選》的觀點完全相反,故實際上不可能劉勰有參與。而且,大家多沒有注意到,劉勰在當“東宮舍人”的時候,昭明太子才十六、七歲,而劉勰已入暮年。這個時期,兩個人的關系不可能有多麼密切。《文選》裡負責任最多的——它确實雜出衆手,不是一個人編的——是太子的一個得力助手,也姓劉,但不是劉勰,而是劉孝綽。

這大緻就是劉勰的生平。跟着皇家做官做事,做的是皇帝身邊的事,如“東宮舍人”,或者是管理皇家禁衛軍,做梁武帝弟弟、兒子的秘書等等。他與皇室的關系很緊密,但是并未因此而在政治上、仕途上有更大的發展。反而最後梁武帝——大概覺得劉勰的學問很好,他自己又信佛——又派他回到了寺裡。

普通元年,劉勰便被派回到定林寺繼續整理經典。完成了三次經卷校訂的任務以後,他上書皇帝說:幹脆讓我出家了吧。梁武帝也同意了——他自己就巴不得出家呢,曾三次舍身同泰寺,大臣哭啊鬧的才把他搶回來,還要交贖金;現在聽說有人要出家,當然立刻就同意了。

但“出家”是什麼意思?劉勰他本來就沒有家,也沒結婚。“出家”對于他來說,無非就是換上僧袍、把頭剃了、改名叫做“慧地”罷了。

他出生于哪一年,死于哪一年,諸家考證,前前後後頗有幾年的差别。不過其生平大概如此。所留下的著作,除了《文心雕龍》,還有兩篇零散的文章:一篇叫《滅惑論》,另一篇是個寺院的碑。

《滅惑論》,有些研究劉勰的人,以為針對的是範缜《神滅論》一類論調;實際上不,乃是道教與佛教的争論。因為道家“貴生惡死”,佛教則講“三世輪回”,當時雙方争論甚為激烈。《滅惑論》起而應戰,所批評的是道教,不是儒家。佛教徒很喜歡引用這篇文章來抵禦道教界的攻擊。

據張少康先生研究,本文寫于南齊,在作《文心》以前,針對道士顧歡《三破論》而作。顧歡還寫過《夷夏論》,是當時反佛健将。

另一篇是〈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文當作于梁天監十五至十七年之間,這個石像也是僧祐主持建立的。建安王蕭偉則是梁武帝的異母弟。劉勰長期在僧界活動,他的文采,在僧界聲名很高。僧人要蓋寺院、刻碑、建塔,常常請劉勰來寫。劉勰寫過很多,包括僧祐的碑。慧皎《高僧傳‧卷十二》又說和尚超辯死了,僧祐替他建墓塔,“東莞劉勰制文”。這樣的記載還有好幾處,可見劉勰當時為僧人寫了很多碑,不過現在我們能看到的隻有這一篇。

上面雖稍有考證,但大體隻是介紹。介紹完了,底下我要略做些讨論:

首先,劉勰常為僧人志碑立傳。這不但可以做為《文心雕龍‧史傳篇》的參照,而且整件事應該看成是漢傳佛教文學化的第一步。〈史傳篇〉曾遭紀昀看輕,其實劉勰對寫傳紀是頗有經驗心得的。

漢傳佛教有很多的特點,其中之一是吃素,不吃肉。信佛教,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就是出家、吃素,偷吃肉是要被嘲笑的,酒肉和尚,如魯智深、濟公等等,隻是特例或反面案例。但其實全世界佛教都是吃肉的,隻有漢傳佛教,即中原地區,還有受中國影響的韓國、日本一部分人不吃。至于出家,日本和尚多是不出家的,既有老婆也有小孩。小孩長大以後剃了頭、穿了袈裟,父子相承,繼續做和尚。所以不要搞錯了,把我們的特殊性想像成普遍性,誤以為全世界都這樣。

而且,漢傳佛教早期不僅吃肉,許多和尚也有老婆。在劉勰出生之前,有幾個大文豪,像謝靈運、鮑照、顔延之都過世了。鮑照有個妹妹鮑令晖,是文學史上少數有名的女作家。你去讀她的集子,裡面就有替和尚老婆寫的信。是她找鮑令晖代筆的。可見當時和尚不但吃肉喝酒,還多有老婆。劉宋時周朗寫過一篇〈上書獻谠言〉說當時和尚“延姝滿室,置酒浃堂,寄夫托妻者不無,殺子乞兒者繼有”,即指此言。到了梁武帝,下了一道命令,叫做“斷酒肉文”,說和尚都不準再喝酒吃肉了,情況才逐漸改過來。

所以梁武帝這個亡國之君,在佛教中的地位卻極高。到現在,漢傳佛教裡最大的法會還叫“梁皇寶忏”。梁皇就指梁武帝。他當時下“斷酒肉文”,劉勰還上了一篇文章附和,說對對對,就應該這樣。而且不但僧徒不應喝酒吃肉,就是祭宗廟,也應改用鮮花素果。中國的祭祀,“祭”與“薦”是不一樣的,“薦”可以用鮮花素果,“祭”則必須是肉,其字形就是手拿着肉祭神的。真正祭祀用鮮花素果的,自梁武帝開始,古皆殺牲為祭。

漢傳佛教另一特點就是文學化。

各位要知道,印度是個語言體系的文化,而不是文字體系。直到現在,印度也沒有統一的文字。沒有統一的文字,事實上也就沒有統一的語言。我們中國,看起來方言很多,語言也不統一,但其實隻是個大官話體系,與文字配合的那個官話體系是很大的,隻有少數幾系方言不屬于它。西南官話、西北官話、華北官話等,基本上隻是腔調略微差異,語音體系及結構是一樣的。印度就不,到現在也沒有統一的印度話,官方語言就有十幾種,非常混亂。我們現在有許多學者喜歡講佛經的文學性,其實都是從漢傳佛教的角度回頭去說印度而已。真正佛教在文學化過程中顯現的文學性,是漢傳佛教之特點。

其文學性又是個不斷發展的過程。

第一個階段是寫碑。本來佛教徒死以後隻造塔,如東坡詩所雲“老僧已死成新塔”。塔上亦無銘記,最多隻是簡略寫下塔裡面是誰而已。不過漢代以後,中國人熱衷寫碑志墓;佛教徒受了影響,就也開始寫碑。所以劉勰幫很多寺、塔作了碑記,顯示和尚們慕尙文采,要用一篇漂亮的文章來記錄自己或寺院的一生。我們第一講時曾說梁元帝輯有《内典碑銘集林》,可知當時信佛者皆極重視此道。

第二步是譯經。六朝是文采很盛的時期,佛經的翻譯及論述也跟當時文風有很密切的關系,文采斐然。如鸠摩羅什就極重視這一點,他曾感歎一般着譯者不重文采,故譯經難以卒讀:“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乖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穢也”。這是翻譯不僅要信、達還需要“雅”的宣言!其門下士僧肇的文彩尤為傑出,是六朝第一等文字。因此漢文佛典不但可以做語言學的研究,還應當做文學的研究。可惜研究六朝文學的朋友,因對佛經不太熟悉,故不太能就六朝文學的發展跟當時譯經做比較。如果能,對照一下,就可知道當時譯經與文風是互相呼應的,可以作很多對比研究。這隻能期待将來各位了。

第三步是僧人作詩。和尚們作詩不是到唐代才有,像注解過莊子的支遁等詩僧早已出現于六朝,爾後越來越多,遂形成了龐大的詩僧現象。

再一步則是所謂的“文字禅”。文字禅是什麼意思呢?禅宗六祖慧能本身既不識字,又強調要“不立文字”。這一派本來跟文學是最沒有關系的。但是不立文字的禅宗,發展到宋朝初年的時候,卻出現了《石門文字禅》。錢鐘書先生就很推崇此書,說:“僧而能詩,代不乏人;僧文而工,餘僅睹惠洪《石門文字禅》與圓至《牧潛集》”。不過此書之重要,還不是他本身文采好,更是他大揭文字禅之義,逆轉了不立文字的宗旨。

确實,晚唐以來,所有語錄、公案,都引述大量的詩句來描述悟的功夫與悟後風光。由于“悟”本身不太适合用邏輯性的語言來說明,所以要用大量的譬喻、意象,或者幹脆就引詩來說。悟了以後的境界,也同樣是難以說清楚的。對還沒有開悟的人,讓他們如何體會呢?隻能用文學性的表述方式,讓人去仿佛得知呀!所以讀禅宗的東西,它本身可能并不是文學作品,但常能讓人感覺充滿了文學性。他們的對答、機鋒,常運用詩或是類似詩的語言。——這就叫作文字禅。唐代創立的禅宗,到了宋代就變成這樣了。無論詩偈、公案、語錄,都充滿了文學感。這是整個漢傳佛教文學化的過程。

《梁書本傳》說,“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就是我剛剛所講的文學化第一步。和尚們喜歡文學,要找文士來寫碑銘。劉勰在當時不是名人,然而是僧人熟悉的人群裡最知名的文人,所以多找他寫。可是碑志雖然寫了不少,流傳的卻隻有一篇。

而且我們應特别注意:《文心雕龍》裡有一篇是專談如何寫碑的《诔碑篇》,但其中對于和尚們寫碑的事,竟絕口未提。

碑是放在墳前的,讓祭墓者知道墓裡埋葬的是什麼樣的人;墓志銘則是放在墳裡面的。這兩種都應該是史傳的支流。可是劉勰在《史傳篇》裡也同樣沒有提到和尚們寫碑記墓志一類的事。

在《文心雕龍》裡,劉勰跟佛教的關系,其實大體都是如此,是你幾乎看不出來的。劉勰跟佛教,雖然從生平上看,極其密切。但是在文章裡,卻分得這麼清楚。

其次再說說他幫助僧祐整理文獻的事。

梁武帝不僅要僧人吃素,還選拔了有學問的人,不論僧俗,“釋僧晃、臨川王記室東莞劉勰等三十人,同集上定林寺,抄一切經論,以類相從,凡八十卷”。

這在佛教史上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佛教目錄在整個中國目錄學中,是個獨立的體系。各位如果去上目錄學的課,教師一定是從劉歆、班固、李充、荀勖講下來,講到《隋書‧經籍志》、四部分類、七部分類等等。不太會專門談佛教的目錄。所以說佛教目錄是個獨立的體系。這個體系在整個目錄學中非常重要,可是大家卻不太熟悉,主要是因缺乏基礎知識。

梁啟超先生《佛學研究十八篇》中有一篇《佛家經錄在中國目錄學之地位》。是近代學術史上第一次提醒我們要注意它,而且梁先生認為它甚至于比我們傳統的這一套更高明。

梁先生的講法很有道理。但需要做點小小的修正。

佛教目錄學,跟我國傳統目錄學相比,有幾個優點。梁先生說:第一,曆史觀念非常發達,每一本書經過誰翻譯,幾次的翻譯,什麼時候翻,什麼地方翻,都記載得非常詳細。我們的目錄,常常就是後面直接抄前面的,甚至搞不清楚這本書在這個時代是不是還存着。如焦竑編《明史·經籍志》裡仍記着:宋,辛處信《文心雕龍注》,幾卷。辛處信的注本,明朝早就沒了,但是在明朝的書目裡面卻還記着。有人根據明代這個書目說明代還有這個書。其實不是的,他隻不過跟據以前的書目抄下來而已。我們編的書目,常都是這樣,存佚之考訂不是很嚴謹。

第二,辨别真僞很嚴。凡是可疑的書,都詳審考證,别存其目。佛經是從印度、中亞翻譯過來的,真僞難考。比如說《易筋經》是達剌密譯,原本是達摩祖師由印度帶來,唐李靖還寫了序,嶽飛的部将牛臯也有一篇序。但是這個經根本就是僞造的(詳情各位可去看我的《武藝叢談.易筋經論考》)。這類事情很多,所以真僞須有考訂。

第三,是比較慎審。凡一書或同時或先後有不同的翻譯,一定詳細讨論其異同得失。

第四,搜采遺逸。凡是遺逸的書,一定存其目,以供其采訪。

第五,分類複雜而周備。有時以着、譯的時代分,即這本書是什麼時代寫的,什麼時候翻譯譯的來分類;有的時候以書的性質分,性質裡有的時候以書的内涵分。譬如說既分經律論,又分大小乘;或者以書的形式分,一經多譯,一卷多卷等等。如《華嚴經》,有唐貞元中般若譯的《四十華嚴》、東晉佛馱跋陀羅譯的《六十華嚴》、武周實叉難陀譯的《八十華嚴》,前後翻譯、時間都不一樣。在佛教的目錄裡面,都要詳細地做考論。梁啟超說這些都是它比我們高明的地方。

他講得雖然沒錯。但我們要注意,劉勰的時代,乃是佛教目錄學剛剛興起之時。當然再往下,到唐代以後,佛教目錄學确實已經形成了像梁先生所講的優點,但在劉勰那個時代,這些優點才剛剛開始而已,還不夠精密。

佛教之所有目錄,是從晉朝道安法師開始的。《世說新語》有雲:“四海習鑿齒,彌天釋道安”,道安乃一代名僧。佛教從東漢傳來後就開始譯經,但真僞糅雜,很多是後來造出或假托的。例如《四十二章經》,号稱是最早經由“白馬馱經”後,摩騰、竺法護翻譯出來的中國第一部經典。其實整個故事竟是劉宋以後造出來的。經典傳入的來源也很複雜,并不一定從印度來。道安法師第一個為這些文獻分門别類,制成了《綜理衆經目錄》。

道安法師做的目錄已失傳了。不過沒多大關系,劉歆的《七略》也失傳了,但後來有部書基本上把整個《七略》都吸收了下來,那就是《漢書‧藝文志》。佛教的情況與它一模一樣。道安《綜理衆經目錄》後來也幾乎被僧祐《出三藏記集》完全吸收。劉勰本傳裡說的上林寺經藏,大概就是指這一部書。

這部書,是僧祐在南齊建武年間所編,也是目前所存最古老的佛教目錄。故亦為後來所有佛教目錄的源頭。劉勰曾參與過它的編輯。劉勰的功勞,史書也早已充分肯定了。

作為最古老的目錄,《出三藏記集》的評價也極高。在它前後,佛教目錄一是以年代來著錄的;二是像道安法師一樣,講年代,又把沒有翻譯名稱的放在後面。另外一些編法,例如專門編一個人的,或者是一個派别的目錄,或者一個地方翻譯的目錄。到齊武帝的人,有個人叫王綜,編了一部《衆經目錄》。這是第一次在經典裡面區分出大小乘的。也就是說在僧祐那時目錄還不少,但其它目錄都沒有流傳,所以僧祐的目錄非常重要,影響到隋唐佛教目錄的編撰,是建立佛教目錄學傳統的非常重要的一步。

它分成了如下幾大類:第一是《撰緣記》,即編撰的緣起,編撰的來曆。第一部分講印度時期佛經怎樣結集;再來解釋三藏、八藏等名稱;三則解釋胡漢翻譯佛經音義同異。

第二部分是比較主要的本論。分四大塊:第一塊是新集經論錄、新集異出經錄。前者,是現在收集到的經典。後者,是同樣一部經典的另外一傳。

第二塊是新集安公古異經錄,講道安法師所整理的古代的經典;新集安公失譯經錄,講道安法師所整裡的失譯經典;印度傳來經典中沒有翻譯的,叫失譯;新集安公涼土關中異經錄,講道安法師整裡的關中、北涼經典;新集律部論,講戒律的經典。

第三塊:續撰失譯雜經錄。

第四塊,是新集抄經錄、安公疑經錄、新集疑經錄、新集安公注經及雜經志錄。這部分多是道安跟僧祐都覺得可疑的。梁啟超為什麼對于佛經的目錄特别推崇?因為他自己就是寫《古書真為及其年代》的人,深感吾道不孤呀,發現和尚那麼早就注意到古書“真僞及其年代”了,所以大為贊歎。總之,這就是第二大部分,稱之為“诠名錄”。

第三部分叫作“總經序”。對于所有經典做個提要,寫一個序論。

第四大部分是述列傳。是傳經人、翻譯人的傳記資料。

這就是僧祐的目錄,我們也不妨把它看成是劉勰的著作。從目錄上可以看出他整理的功夫。

不過學術上的事總是後出轉精。後世對這本書,雖推崇其開創之功,卻也有一些不滿。不滿之處在哪裡呢?說它“大小雷同,三藏雜糅”,沒有區分大乘小乘,而且經、律、論有時相混;又“抄集參正,傳記亂經”,經、注常沒有分開;所以“考始括終,莫能該備”,整個目錄,不是特别完備。這話出自隋《衆經目錄》,是法經法師對它的批評。

所以總體來講,這個時的候佛教目錄學,與從劉歆、班固以來的傳統目錄學相比還不能并駕齊驅,但對後來的經錄影響是很大的;有些缺點,也是草創時期所難免。

所以,劉勰幫助僧祐做了佛教史上一件大事,開創了佛教目錄學的傳統。

這是過去講《文心雕龍》的朋友很少注意到的。過去研究劉勰的朋友,大多沒有佛教的知識,于佛學不很熟悉。這麼重大的事,讨論卻很少。

細看僧祐目錄,也有助于澄清另一個問題。什麼問題呢?研究《文心雕龍》的人,對佛教不了解,可是卻充滿了想像,老想讓《文心》跟佛教扯上關系。

像範文瀾在《序志篇》的注解裡說,《文心雕龍》之所以叫“文心”,必與佛教有關。他引了慧遠法師的《阿毗昙心序》:“《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頌,詠歌之微言。管統衆經,領其宗會,故作者以‘心’為名焉”雲雲。慧遠認為整個《阿毗昙經》義理廣大,我們不容易了解,《阿毗昙心》就等于為它做了個概要。引了這一段以後,範文瀾便說劉彥和精湛佛理,《文心》之作跟《阿毗昙心》有異曲同工之妙;且整個《文心雕龍》“科條分明,往古所無。自《書記篇》以上,即所謂界品也;《神思篇》以下,即所謂問論也。”說其書結構完密,上半模仿了佛教的“界品”,下半又模仿了“問論”。因此結論是:劉勰此書“蓋采取釋書法式而為之”。

範先生這段話,一,把《文心雕龍》的“心”跟佛教結合起來;二說其體例受到佛教影響。開啟了後來許多論述,如王利器說《文心雕龍》每篇後面的“贊”,就是佛家的“偈語”;台灣王夢鷗先生說劉勰每篇都“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敷理以舉統、選文心定篇”,正是模仿僧祐經錄目錄的緣起、诠名、總經序、序列傳這四分的。香港饒宗頤先生則說佛家喜歡以“心”為書名,“心”是衆法之源,劉勰取名文心,即用此義。而且劉勰論心很透徹,可見他取佛教唯心論以立說,是本書命名為《文心》的緣由。凡此等等,前輩們論述甚多。現在也還有些青年朋友受其誤導,以為這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拼命去鑽研呢!

其實這些都是誤解。僧祐做的是目錄學的分類:“诠名錄”裡面講的不是“釋名以章義”,講的是流傳下來有哪些經典、哪些是道安法師記錄下來的、哪些是失譯的,這跟“釋名以章義”有什麼關系?“敷理以舉統”,又恰好不是一本書一本書去寫提要,而是讨論整個文體,然後提出文體的統緒(原理),跟僧祐所做的“述列傳”可說也全不相侔。他們隻看到了它的名目,便從其名稱上去猜測,其實未讀過佛教目錄,不曉得佛教的目錄學是一套體系,這一體系與《文心雕龍》的體系架構毫無相似或相關之處。一是目錄學的整理,一本則不是用目錄學方法處理文學問題的書,怎能混為一談?

那什麼又是“界品”呢?界品是《俱舍論》的九品之一,講諸法的體性。此論為小乘說一切有部主要經典,但于陳天嘉四年(563)才譯出,比劉勰晚多了。該論之重點在破執見,其所謂“萬法皆空”的“法”指各種事物。各種事物,見之為有,實際是空。所有桌子、你、我都是因緣集合所生,例如教室本來沒人,因為有課,大家集合在一起;課結束了,教室又歸于空。一切人、事、物的聚合都是如此。教室、桌子、闆凳、你、我等等,都是無數條件聚合起來而成了現在的樣子。這種條件會慢慢改變甚至毀壞,最後消失。這就叫“成、住、壞、空”。所以任何東西皆無本質,如果一定要找它的本質,其本質就是“萬法皆空”。“諸法之體性”就是說明這個空的道理。

《俱舍光記》裡面說:“界者,性也;性者,體也。”界,指的就是“性”,即“諸法無自性”的性。因此“界品”跟文體的分類毫不相幹。一般人不懂,看到“界”字,以為是指一個區域、一塊地方,所以會覺得好像跟文體的區分有些類似。不是的!界品講的是:“界者性也,性之言體也。此品明諸法體性,以界标名。”

何況,佛教講的“諸法體性”與文體的“體”完全是兩回事。文體是诔碑、史傳、詩歌、樂府等等,有具體的體式;佛教的“體”卻是一個“空體”,“諸法之體性”就是沒有本體,是“空”。故曰“萬法皆空”“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這跟文體又有什麼關系呢?《俱舍論》裡面還談到系屬于欲界、色界等等各法的問題,那就更不能比附到《文心雕龍》二十五篇文體論的結構去了。

另外,範文瀾先生又發現《文心雕龍》有許多“圓”字與詞,如圓、圓通、圓該、圓照、圓鑒、圓覽、圓備、圓周等等,因而也認為這是劉勰深受佛教影響之證,所以由佛教借來了圓的語彙。後來詹锳《文心雕龍義證》等也因循其說。

可是日人興膳宏說得對:“用于佛典并構成重要概念的『圓』這一語,就是翻譯時從玄學的古語中借來的”(文心雕龍與出三藏記集,興膳宏文心雕龍論文集)。早在《易經》《莊子》等書中就大量使用圓這個概念和詞語了,《易經》已說方以智、圓而神;《淮南子‧主術》也說智圓。魏晉玄風既扇,故常以圓字翻譯佛書,豈能倒過來說用這個詞乃是受了佛教的影響?

另外,還有周振甫、王元化等一大堆人說《文心》的結構和思維是受了佛教因明學的影響。持此說者,也無一例外,均是不懂因明學的。

因明,是類似亞裡斯多德邏輯三段論的東西,與《文心》能有什麼相幹?且因明學在我國佛教中根本不重要,也一直盛不起來,其重要性與在印度、西藏不可同日而語。

即使到了唐玄奘,他自己雖精擅因明,并帶回三十六部相關著作,但所譯卻少。以緻因明學某些部分中土無傳,如古因明的世親《論軌》《論式》、新因明的法稱《正理一滴論》等重要論典均是如此。

我國最重要的因明論述:玄奘弟子窺基的《因明入正理論疏》,元代亦絕,清末才由日本傳回。晚清民初佛學,大宏唯識,喜說因明,與楊文會于一八九六年将此書回傳再刻有關。但不能因此便誤會古代人學佛也從因明入手,或因明推理對漢地佛教徒有多大的影響。

漢傳佛教不關心邏輯與知識論,因為印度佛教以真理的證成為主,中國則以真理的實證為核心。

故因明學之相關經論譯出甚少,南北朝期間僅《方便心論》《回诤論》《如實論》三部而已,當時僧徒皆不習此業。且後兩種譯于劉勰寫書之後四五十年,不可能影響到劉勰;第一種譯于北魏文成帝或孝文帝時,早于劉書三十年左右,但書僅一卷,又譯于平城,能對南朝的劉勰産生多大影響呢?

同理,饒宗頤先生《劉勰文藝思想與佛教》說劉講練字法要省聯邊,而“聯邊者,劉氏釋為『半字同文者也』,此亦凡當時梵文之術語”。當時佛徒确實常用到“半字”一詞,可是這是佛教傳來以後才有的詞彙嗎?劉向《别錄》戰國策書錄條早就談到:“本字多脫誤為半字,以趙為肖、以齊為立。”可見這本是我國原有的術語,佛教徒不過沿用而已。

饒先生又說因佛教論“心”最多,所以《文心雕龍》才會命名為“文心”。這同樣也是錯的。

他隻知佛教講“心”,但沒料到我們不是在佛教傳入之後才講“心”的。《易經·複卦‧彖傳》說“複,其見天地之心乎!”《詩經》《尚書》論詩都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管子》則有《内業篇》《心術篇》《白心篇》,《淮南子‧精神篇》說“心者,形之主也”。另外,像莊子講“心齋”,荀子講“心,形之君也、神之主也”,孟子講“盡其心,知其性”,《中庸》講“誠意正心”等等,都可見中國不但詩書傳統講心,諸子百家亦無不重心、無不論心。

甚者,早在造字之初,屬“心”的字就很多了。所有的思維活動,中國人都是從心上來講的,把心當成人的主體,而不是腦。如“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的“志”,是“志之所之也”;“忍耐”的忍,是“心上一把刀”;“忙”是心亡,《說文解字》說是“心亂也”;“忽視”的“忽”是沒用心;忠恕之道的“恕”是如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人有心餘忖度之。諸如此類,均可見中國的思想本來就重心,這是中國思想的特點,跟希臘、印度不同的。各位不妨回去細讀一下我《傳統文化十五講》第一章《形體》,就知道古希臘、古印度之思維重于形體;中國卻是倒過來,重心而不重形。所以荀子才會有《非相篇》,不重形體而重心術。

正因為中國思想重視心,所以佛教傳來以後逐漸也重視心。心,在早期佛教中當然也談,但不是我們這樣談的。中國佛教天台宗、華嚴宗、密宗、淨土宗和禅宗的心性論都有濃厚的如來藏真常心色彩。可是在印度佛教中,不論原始佛教、部派佛教還是大乘佛教,真常唯心論一直沒啥影響。要到後期大乘與密教出現了之後才成為主流。然而,其後不久它就滅亡了。反之,中國佛教因深受中國傳統哲學影響,佛學中真常唯心論的成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開發,不屬于或較少真常唯心論性質的宗派(如唯識、成實、具舍等)則很快被淘汰了。這是從曆史大架構來說的。

也由于如此,所以近代佛教複興運動中凡是主張回歸印度的人,都排斥真常心說,認為出自中國人自己造的“僞經”“僞論”,非佛說。是受了中國心性論的“污染”。

當然佛教并不是沒有心性說。但有如來藏真常心傾向的大乘佛學認為心性本空、不生不滅,本來清淨,與部派佛教将心性比喻為有物質實體的銅器不同,多以無物質實體的虛空比喻心性。後來禅宗依如來藏系、中觀系心性本淨義等靈活發揮,以明心見性為解脫成佛的關鍵,不僅說心性本淨本寂,更說心性本覺,就與印度原來之說更遠了。

天台宗、華嚴宗、密宗、淨土宗和禅宗的心性論皆後起,在劉勰那個時代,隻有般若學。般若乃空宗一路,但當時六家七宗,識含、幻化、緣會三宗其實仍屬于小乘佛學,可見當時論心還不深入。要到《大乘起信論》才以“一心開二門”的模式為中國佛教心性論開出一條新路。

一心,即如來藏心。萬法源出于此,包攝一切世間法和出世間法。二門,指心真如門(清淨)和心生滅門(污染)。是梁朝真谛譯的,但近代佛教複興運動中主張回歸印度的人,都認為不是譯,而是真谛自己僞造的。可是無論如何,其事皆在劉勰寫《文心雕龍》之後了。

總之,中國内在性的思維傾向不是到了宋明理學才發展出來的。《文心雕龍》講心,恰好是中國的老傳統,結果我們忘記了,以為來自佛教。殊不知佛教的“心”隻是一個空無主體的空心;而中國人講心,又比印度早多了。

也由于隻知佛教重心,而忽略了重心術是中國人的老傳統,所以宋明理學也被講錯了,以為是佛家傳來以後,儒家發展才開始内在化、才開始講心。不知中國思想重“心”才是一個大傳統,故多颠倒見。

寫《文心雕龍》的劉勰,也是從心上談文學的。

【作者簡介】

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文學觀(文心雕龍作者劉勰對佛教的貢獻)2

龔鵬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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