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喜歡用多元化來形容王家衛的作品,你很難想象《花樣年華》的克制與《重慶森林》裡的自由随性出自同一位導演之手。而在他極具風格化的作品序列裡,《春光乍洩》依舊歸屬于“異類”,它是如此熱烈、詩意、濃重,它的文學性中包含着一種不可名狀的沖動,蒙太奇更為其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它太特别了。
而我覺得它是王家衛的影片中被誤解最多的一部。
影片講述了同性戀人黎耀輝與何寶榮之間熱烈卻又寂寞的愛情故事,在看完影片後,觀影者們普遍産生了這樣的情緒:
對黎耀輝的“心疼”:付出這麼多卻沒能獲得,選擇離開。
對何寶榮的“惋惜”和“責備”:他要是可以不那麼“外向”,早點對自己更誠實,不要分分合合而選擇堅守在黎的身邊那該有多好。
但如果我說這種情緒會帶來誤解呢?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方法叫做“側寫”,意思是通過罪犯的行為方式推斷出他的心理狀态,從而分析出他的性格,生活環境等。
人們之所以對黎耀輝産生了如此多的共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王家衛選擇了以黎的視角作為第一人稱,而何寶榮充當了電影視角中第二人稱的“你”,尤其是電影的後半部分,何寶榮的想法都是觀衆通過黎的心理描寫和行為來感知的。那麼,何寶榮真的在自責和後悔嗎?
影片拉到開頭,兩人在租車開去瀑布的路上駛入錯誤的方向。黎耀輝說早叫你乘公車去,何寶榮說出來旅行當然是兩個人自己去的。何渴望的是共同親密出行的情感需求,租私車兩人去旅行的過程才具有意義。而黎則想達成共同到達瀑布的這個目的,至于怎麼到達并沒有那麼重要。影片開頭就揭示出他們性格的差異: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們對這段關系以及相愛的理解也不同。
對關系的認知重要嗎?因人而異。
對一般的戀人來說,也許可以通過平常的溝通來填補雙方的認知差異。但何寶榮和黎耀輝是一對逃亡的戀人,他們對彼此而言沒有任何退路,尤其是無處可回的何寶榮。從何寶榮偷了洋人的手表送給黎耀輝開始,他一直在在向黎耀輝傳達自己想留在他身邊,包括他讓自己被外國人打傷,讓黎耀輝不得不照顧他。
但黎耀輝一直在拒絕修複這段關系,他拿走何寶榮的護照,不肯同他親密,甚至不準他出門,把何寶榮推進情感空窗期。通過各種方式告訴何:“我無法原諒以前發生的隔閡,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愛你但我不信任你。”這種直接流露出的不信任感成為了何寶榮同他交流的障礙,由于交流的阻斷,何寶榮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他對黎耀輝的冷漠感到恐懼,開始以其他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心理戰争。
王家衛擅長用鏡頭來把控氛圍,這種氛圍也是劇中人物的情緒集合而成的,我們來看鏡頭是如何通過情緒傳達完成劇情推進的。
舉個例子,可以看看影片第29分鐘到第32分鐘,這短短四分鐘裡何寶榮是如何與黎耀輝進行情緒上的牽扯的。
第29分鐘,黎耀輝深夜幫何寶榮買煙。
第30分鐘,何寶榮看到黎耀輝幫自己買煙,感到滿足,覺得黎耀輝解除了與自己的芥蒂,想更加靠近黎耀輝,結果卻被冷落。
第31分鐘,何寶榮把自己的床和黎耀輝的床拼在一起,表達了想和他好的意願,卻被黎耀輝責罵“以後不準耍花樣”,委屈與憤怒。
第32分鐘,何寶榮淩晨拉黎耀輝出來跑步,故意讓黎耀輝感到難受,以此對黎耀輝冷落他,拉開與他的距離進行懲罰。
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何寶榮一直想要接近黎耀輝,但幾乎每次都會被冷落。黎耀輝對他好,用他的方式去愛何寶榮,卻從來沒有正面接收何寶榮的情感,始終都在傳遞這樣一個信息:“我不是你,我可以對你好,但我不信任你。”在此過程中,何寶榮除了用折騰男朋友的方法來示威以外,甚至做出過讓步。黎耀輝打工回來,發現何寶榮去樓下買煙的時候穿的很好看,就挖苦說“下個樓也穿的這麼好?”直接的傳達這種不信任。
何寶榮下一次穿的很樸素的去買煙,做出讓步,結果黎耀輝依然感到不滿,還在後來買了一大堆煙放在床頭,想用這種方式把何寶榮鎖在家,包括把護照藏起來,何寶榮當然不會接受這種零信任的相處方式,因為這代表着黎耀輝不想與他真正平等的溝通。但由于第一視角一直是黎耀輝,我們隻能跟着梁體會到黎耀輝心中的難過與不甘,産生了其中的代入感,卻隻能通過“測寫”去勾勒出何寶榮的心理狀況,這就是為何産生了理解偏差。
後來由于張震的出現,兩人的關系急轉直下。何寶榮所說的“悶”,其實就是黎耀輝對他設置的隔閡,故意拉開了兩人的距離。黎始終不明白何寶榮的折騰是在傳達自己的依賴,甚至錯當成是一種挑釁,這也體現了兩人相處理念的不同。黎耀輝還愛他,但不斷的讓何寶榮感到痛苦和寂寞,導緻其再次出走,重複那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影片中段情節跟随鏡頭快速切換,展現了黎與何之間的巨大差異感,他們無法解脫過去的隔膜,他們是如此不同,如此不同卻相愛了,結局會怎麼樣。
何寶榮的眼淚黎耀輝最後搬出住所後,何寶榮搬入了以前和黎耀輝共同生活過的地方,把以前黎為他買的煙放到了原處,抱着床上被子痛哭不已。很多人都說,何寶榮後悔了,他悔恨沒有早點留住梁,那是因自責而疼痛的眼淚。但在我的理解中有一些區别。
何寶榮比誰都清楚黎耀輝對他的愛,但他們之間的隔閡使他們再也沒法同等的進行交流,兩人之間橫亘的差異感使得情感産生錯位。何寶榮使盡所有辦法也不能打破情感的壁壘,黎耀輝也不再可能将信任重新交給何寶榮。愛到這種程度,彼此都不能放過對方,相互撕咬着疼痛着無奈着卻又隻能一次次的重來,永遠不可能“Happy Together”。
那是深知無望而痛苦的眼淚,因為即使兩人一起流浪到離香港最遠的地方,他們還是如此不同,他們之間比香港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距離還要遠,他們對愛的理解不同,他們的生活方式不同,連去瀑布選擇的路也不同。
他們隻是最深愛對方,但這種深愛最終敵不過往事的糾纏,敵不過信任的缺失導緻的疼痛感,再怎麼彌補也回不到過去,這是相愛相殺的最終的形式。
這也就是《春光乍洩》訴說的東西:兩個最深愛的戀人私奔到最遠的地方,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們輸給了這一點。他們在同一屋檐下的時候捅不破那層壁壘,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成為了地球上最寂寞的兩個人。
愛與現實大概就是這樣。
有人說《春光乍洩》隻是一個鬧騰的同性戀愛故事,事實上是很多人對王家衛的作品的一個誤區。退一萬步講,至少也是個厚重的愛情故事,它具有如此充盈的情緒,同時探讨了愛之艱,是一件具有異度色彩的藝術品。并且,電影并不是簡單能夠用“愛情電影”“藝術電影”這種分類來定義的,正如同很多人覺得李滄東的《燃燒》僅僅展現了不同階級的矛盾問題。不能夠用功利化或者簡單的結構化的角度去看待某部電影。
張震這個角色的意義在哪?不僅是為了和黎耀輝發展出微妙的感情,而是向黎展示了“另一個世界的何寶榮”。黎耀輝對張震的情緒是複雜的,他對張說“你很像一個人”,張震和當時的他太像了,都是無拘無束的跑到很遠的地方,渴望着自由,想要在其他地方尋找到些什麼。
而在結局,當黎行走在熱鬧的街巷時,他找到了張震的家人,他們可能在等他回來。黎終于明白張震不是何寶榮,張震可以在外面随心所欲的行走,因為家裡總有人在等他。而曾經的何寶榮有黎耀輝,但現在的何寶榮隻有他自己。
關于結尾,有人說黎是想永遠離開何寶榮,同張震一樣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歸宿。還有一種說法是,他明白雖然何寶榮喜歡走來走去,但何寶榮一定會回到他身邊,不知道大家更青睐哪個答案。
張震的另一個身份是黎耀輝複雜情緒的承擔者,在黎耀輝不能解脫的時候,他成為了何寶榮的替身。黎耀輝在獨自去往伊瓜蘇,想着在瀑布下面應該有兩個人。他還愛何寶榮嗎,當然是愛的,但不能在一起了。
他對着瀑布一言不語,因為他将所有的不舍、憤怒、無助以及寂寞等情感,像《花樣年華》裡周生将秘密埋進吳哥窟一樣,全部藏進了張震的錄音機裡面。張震在離開後獨自來到伊瓜蘇,打開錄音機卻發現隻有兩聲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哭。
張震看向遠處,錄音機裡色彩濃郁的情感,都傾瀉而出,流進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伊瓜蘇瀑布裡。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