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無關)讀書遇到兩件事,使我知道一向自得的記憶力大不如前了。 (新華社/圖)
(本文首發于2019年12月19日《南方周末》)
讀書遇到兩件事,使我知道一向自得的記憶力大不如前了。
列子書中寫孔周三劍,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練,一把比一把厲害。莊子《說劍》篇中也有三劍,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後三劍不是有形的劍,是個比喻。利器在手,照理可縱橫天下了,可是不然。哲學家說,你有劍,我可以讓你不起殺心,則你有劍等于無劍,不起殺心還不夠,我可以讓你心生敬畏,甘心歸順。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但這話是誰說的,想不起來。直到一兩年後,重讀列子,才發現這話還是列子書裡的。
再一次,在書上讀到一句話,覺得是對孔子所說“六十而耳順”裡“耳順”二字很好的解釋。幾天後想起此事,準備記下來,也記不得是在什麼地方讀到的,隻得把幾天裡借過和翻看過的書拿出來,逐一查找,折騰了一個多星期,才在裴景福的《河海昆侖錄》裡找到那句話:“惟善人能受盡言”,出自《國語》:“立于淫亂之國,而好盡言,以招人過,怨之本也,惟善人能受盡言。”這句話的意思是,唯道德君子能接受他人毫無保留的直言。韓愈《争臣論》中引用了這句話,說:“謂其聞而能改之也。”
耳順,傳統解釋不是這樣的,不知為何我一直理解為“聞過而喜、聞過而改”?也許隻是因為喜歡這個意思。為什麼說聞過而喜?你有過,把過錯改掉,比起從前,是進步,你比以前更好了,當然值得高興。魏晉時有個繁欽,是魏文帝曹丕的朋友,兩人之間的通信,如今都是文學名篇。我讀繁欽的繁字,讀本音,朋友說,作姓氏,該讀鄱(po)。這事給我一個很好的教訓,以後便輕易不敢想當然了。對這個朋友,一直感激。想想看,假如某一天,陰錯陽差的,跑到什麼地方演講,張口一句fan欽的“詠北狄之遐征,奏胡馬之長思”,閉口一句fan欽的“遠望無所見,涕泣起踟蹰”,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鄭玄對“耳順”的權威解釋是:“耳聞其言,而知其微旨。”就是阿慶嫂所說“說話聽聲,鑼鼓聽音”,聽得出别人話裡的弦外之音或微言大義。這樣講固然很好,可是,用不着活到六十歲才有這個本事啊。世上聰明人很多,對于聰明人,這都算不上什麼本事,天生就會。按照鄭注,金庸小說《神雕俠侶》裡的楊過,十多歲就已經“耳順”了——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懂得曲意逢迎了。
清代學者焦循在《論語補疏》中将耳順的内涵提升了一下,他說,耳順就是舜的“察迩言,所謂善與人同,樂取于人以為善也”。順就是不違背。聽到别人的話,把不好的放在一邊,把好的發揚光大,這就叫不違背。
迩言是淺近之言。舜樂于聽取民衆的意見,擇善而從,所以他了不起。
焦循進一步發揮說,有的學者自以為是,聽不進别人的話,這不是順,是違,是要不得的。張載和朱子再進一步,概括為“聲入心通”:聽到聖人的話,一下子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這樣的“無所違逆”,是知的最高境界。
但我想,如果把事情想簡單點,耳順,無非是能聽進各種話的意思。比如逆耳之言,你聽着不覺得逆耳了,自然就是順。什麼是逆,逆就是違,順就是不違。孔子為什麼六十而耳順?李零教授說得好:
“五十五歲到六十八歲,他正在周遊列國,到外國找工作。孔子一路颠簸,很不順心,但他很虛心,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什麼挖苦話,他都聽得進去,就連鄭人說他‘累累若喪家之狗’,他也點頭稱是。我想,六十來歲的人,閱世既久,毀譽置之度外,愛怎麼着怎麼着,這可能就是‘耳順’吧?”
不僅聽得進逆耳之言,對于辱罵、誣蔑、诽謗,也都付之一笑,這很難嗎?很難很難。坐在一定位置上的,有一定聲名的,尤其難。唐太宗是中國曆史上最開明的皇帝,但對于不分場合不停提意見的魏征,也幾次氣得拍着腿大叫,我一定殺了這個鄉巴佬!當然你可以說,李世民才活到五十二歲,離六十還差整整八年,偶爾犯犯渾也是可以原諒的,更何況他隻是說說而已,老刺頭兒魏征平平安安地活到病死。
順是無所違礙于心。隻有心地光明、充滿自信的人才能說出“耳順”的話,才能做到耳順。《中庸》裡孔子贊美舜:“舜其大知也與!”孔子說,舜好問,善于聽取不同意見,“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
張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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