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80 年前,就已經有一本與《地下鐵道》一樣,超越于種族問題之上,且以黑人女性先聲姿态誕生于世的小說。隻是命運總有不公,對文學作品也是如此,這本頗具先鋒色彩的小說與時代落落寡合,曾一度被湮沒數十年。直至上世紀 70 年代才被重新挖掘出來,到了今天,佐拉·尼爾·赫斯頓的《他們眼望上蒼》早已成為舉世公認的經典。
▲《他們眼望上蒼》在美國的10種版本
從去年 8 月開始,科爾森·懷特黑德的《地下鐵道》在美國引發閱讀熱潮,并于之後接連斬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小說獎,成為繼愛麗絲·沃克的《紫色》和托尼·莫裡森的《寵兒》之後,新一部榮獲普利策小說獎殊榮的黑人題材小說。其實當又一本黑人題材的小說出版時,一個問題常常要被提及:
黑人題材的小說已浩如煙海了,多出一部又如何呢?
尤其放在中國來看,中國讀者為什麼要讀一部黑人小說?
其實這在于我們看到一本具有地方色彩的小說作品時,總無法避免的一種心态是:
它有什麼特殊之處,能超越族群性和地方性的背景,讓讀者在自己完全陌生的文化語境和情節人設的阻隔下,感受到文字本應傳達出來的力量呢?
▲ 黑人文學經典
我們今天故事的主角——佐拉·尼爾·赫斯頓,她所書寫的《他們眼望上蒼》,與《地下鐵道》在立意和選材上截然相反。《地下鐵道》深入種族問題内部而達成超越其上的效果,《他們眼望上蒼》則以一種更加超脫和飄逸的姿态,以完全脫離種族壓迫議題、徹底反苦難叙事的渾然天成的路徑,将黑人隻看作“人”,剝離種族問題的羅網,寫一個女人離合悲歡的一生。如若去除先入之見,在閱讀的大部分時間裡,人們甚少會意識到,這位主角是一位黑人還是白人這類族群認同的問題。
由此可見,盡管取材和立意截然相反,在“超越種族問題”,寫黑人曆史和命運的最終依歸上,懷特黑德可說是繼承了赫斯頓的文學意志;正如沒有《他們眼望上蒼》,也就不會有愛麗絲·沃克的《紫色》。今天,我們如果想選擇一個脈絡來了解黑人文學和黑人小說,《他們眼望上蒼》無疑是這條脈絡的最佳起點之一。
▲赫斯頓與懷特黑德
在與同時代創作出《土生子》而聲名鵲起的理查德·賴特關于黑人小說是否隻應寫充滿苦難、恐懼與仇恨的抗争主題的論争中,赫斯頓自成一家、描摹善與美的黑人女性意識覺醒的浪漫之歌,終于還是敗給了那個年代被時勢和政治迫切需要的抗争文學:《土生子》被熱議,《他們眼望上蒼》受冷遇,被湮沒無聞直至赫斯頓逝世多年後,亦乏人理會。
直到本書初版三十多年後,“當她(愛麗絲·沃克)終于找到了赫斯頓湮沒在荒草中沒有墓碑的墳墓時,她為自己這位文學之母立了一塊墓碑,碑上刻的是:‘南方的天才’。”
▲ 艾利斯·沃克與她的文學偶像赫斯頓
這句話裡的“她”,是在懷特黑德之前30多年,就已憑《紫色》斬獲 1983年普利策小說獎和國家圖書獎雙料大獎的黑人文學名家愛麗絲·沃克。
而我們今天故事的女主角佐拉·尼爾·赫斯頓,正是沃克為之立碑的,她的“文學之母”。
至于赫斯頓為什麼會寫出這樣一部與當時黑人文學主流格格不入而注定要遭受冷遇的小說呢?這一切都要從她的生平談起。
我們進入正題,這就來讀《他們眼望上蒼》的譯者,著名翻譯家王家湘老師細述赫斯頓生平與創作的精彩譯後記吧——
勇氣、獨立與美:喚醒黑人女性的文學強音——《他們眼望上蒼》譯後記王家湘
1.赫斯頓其人
她離開了伊頓維爾,寄宿于各家親戚之間,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從“伊頓維爾的佐拉”變成了“一個黑人小姑娘”……
▲ 佐拉·尼爾·赫斯頓
佐拉·尼爾·赫斯頓出生于1891年,在美國第一個黑人小城伊頓維爾度過了童年。她的父親是小城的市長,曾做過小學教師的母親總是鼓勵孩子們“跳向太陽”——要有遠大志向。伊頓維爾沒有一個白人,因此赫斯頓的童年是在沒有種族歧視的環境下度過的。但是母親在1904年去世後,赫斯頓的童年就結束了,赫斯頓無憂無慮的生活也随之結束。
她離開了伊頓維爾,寄宿于各家親戚之間,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從“伊頓維爾的佐拉”變成了“一個黑人小姑娘”,開始意識到了種族區别和種族歧視的存在。她靠給别人做家務活掙錢,後來給一個流動劇團的女演員做貼身女仆,1917年在巴爾的摩離開劇團,重新讀書。1918年至1924年赫斯頓就讀于霍華德大學文學系。這期間她結識了許多黑人作家,受到鼓勵,開始進行創作。1925年赫斯頓來到了20年代黑人文學的中心、哈萊姆黑人文藝複興的發祥地紐約。
▲ 哈萊姆文藝複興時期的赫斯頓
▲ 哈萊姆文藝複興地圖和《機遇》雜志書影
她的作品開始在《機遇》等雜志上出現,她本人也成了哈萊姆文藝複興運動中的活躍分子。1926年秋,赫斯頓進入伯納德大學學習人類學,是當時惟一的黑人學生。她仍舊從事創作,但也希望做一個社會學家。她的論文受到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家伯阿茲教授的賞識,在他的幫助和支持下,赫斯頓得到了一筆研究金,加上其他資助,她得以回到南方從事黑人民間故事和傳說的收集整理工作,于1935年出版了《騾與人》。這是第一部由美國黑人收集整理出版的美國黑人民間故事集。1937年,當赫斯頓在加勒比地區進行人種史研究時,寫出了她最著名的小說《他們眼望上蒼》。
▲ 赫斯頓部分作品書影
2.與理查德·賴特的論争
赫斯頓了解獨立存在的、伊頓維爾式的黑人生活,了解她父親那樣有獨立人格、決定自己命運的黑人。
《他們眼望上蒼》出版後三年,理查德·賴特的《土生子》轟動美國文壇。《土生子》表現了種族歧視與經濟壓迫在底層黑人身上造成的心靈扭曲,賴特把主人公痛苦無望的内心世界展露在讀者面前,清楚地表明他的言行、态度、價值觀和命運都由他在美國社會中的地位所決定,社會對他的歧視造成了他的恐懼和仇恨,使他以個人暴力的方式發洩自己的仇恨。一時間,《土生子》式的抗議文學成了美國黑人文學的典範。
▲ 《土生子》和《他們眼望上蒼》書影
在賴特看來,《他們眼望上蒼》“沒有主題,沒有啟示性,沒有思想”,赫斯頓則認為《土生子》中的黑人使讀者感到他們的生活中隻有壓迫,是受壓迫下形成的畸形兒,是美國社會的“問題”。
由于赫斯頓了解獨立存在的、伊頓維爾式的黑人生活,了解她父親那樣有獨立人格、決定自己命運的黑人;由于她從内心深信黑人民間口頭文學傳統和語言的美,她作品中的黑人迥然不同于賴特的土生子,他們不仇視自己的黑皮膚,是和世界一切人種一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的正常人。
赫斯頓相信黑人的生活同樣是充實的,因此她在作品中反映了黑人的愛情、忠誠、歡樂、幽默、對生活的肯定态度,也反映了生活中必然會存在的不幸和悲劇。
▲ 賴特和赫斯頓
但是,在賴特作品風靡的年代,赫斯頓的作品被認為缺乏種族抗議和種族鬥争的觀點,受到冷落,直到女權運動高漲的70年代,她的作品才從塵封中脫出,受到應有的重視。
當代著名黑人女作家愛麗絲·沃克說赫斯頓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一個有勇氣、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幽默感的作家,所寫的每一行裡都有詩”,并說,“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本書(《他們眼望上蒼》)更為重要的書了”。
當她終于找到了赫斯頓湮沒在荒草中沒有墓碑的墳墓時,她為自己這位文學之母立了一塊墓碑,碑上刻的是:“南方的天才”。
▲ 赫斯頓墓前
美國黑人文學著名評論家芭芭拉·克裡斯琴高度評價《他們眼望上蒼》,指出“(它)是 60 和 70 年代黑人文學的先行者”。《諾頓美國黑人文選》将這部作品列為“哈萊姆文藝複興時期最偉大的作品之一”。研究赫斯頓的專著和文章有近一百五十種,其中隻有四種是 1970 年以前出版的,這充分反映了她的作品在70年代以來受重視的程度。赫斯頓的《他們眼望上蒼》已成為美國大學中美國文學的經典作品之一,是研究黑人文學和女性文學的必讀書。
3.讀解《他們眼望上蒼》
《他們眼望上蒼》是黑人文學中第一部充分展示黑人女子内心中女性意識覺醒的作品,在黑人文學中女性形象的創造上具有裡程碑式的意義。
▲ 赫斯頓肖像畫
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我們在今天回過頭重新審視三、四十年代的美國黑人文學作品時,比較容易擺脫當時偏狹的文學題材與審美觀念的束縛。特别是從女性文學的角度來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今天黑人女作家緻力探尋的黑人女性完整的生命價值問題,早在赫斯頓的作品裡就有了相當強烈的表現。
赫斯頓共寫了四部小說、兩本黑人民間故事集、一部自傳以及一些短篇故事。《他們眼望上蒼》是黑人文學中第一部充分展示黑人女子内心中女性意識覺醒的作品,在黑人文學中女性形象的創造上具有裡程碑式的意義。
▲ 赫斯頓幾部傳記書影
小說描寫了反抗傳統習俗的束縛、争取自己做人權利的珍妮的一生。她向往幸福的愛情,但外祖母為了使她能夠過有保障的生活,強迫十六歲的珍妮嫁給了一個有六十英畝田産的中年黑人洛根。洛根對妻子的要求是和他一起耕作,并在他需要時滿足他的性要求。珍妮過着沒有愛情的死水般的生活。
黑人小夥子喬·斯塔克斯吹着口哨從大路上走來。他口袋裡裝着幹活存下的三百元錢,要到佛羅裡達一個建設中的黑人小城去開創新的生活。他愛上了珍妮,要帶她同去。珍妮在喬勾畫的新生活的圖景中看到了實現自己做一個獨立的人的夢想的可能,于是随着他離洛根而去。喬很快發迹,成了這個小城的市長和首富。有錢有勢後的喬開始要求珍妮俯首聽命于他,言談衣着必須符合市長太太的身份,并限制她和一般黑人的交往。作為洛根的妻子,珍妮是幹活的牛馬,作為喬的妻子,她是供喬玩賞的寵物。珍妮感到自己的生命被窒息了。她無法接受社會傳統加在女性身上的桎梏,始終希望有朝一日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喬死後,她結識了一個無憂無慮、充滿幻想、既無錢又無地位的叫甜點心的黑人青年,于是毅然抛棄了市長遺孀的身份和漂亮的家宅,跟着甜點心到佛羅裡達去做季節工,白天一起幹活,晚上和其他黑人季節工一起盡情玩樂。她終于實現了從童年時代起就具有的、按自己渴望的方式生活的心願,從一個被物質主義和男人支配下生活的女人發展成為自尊自立的新型女性。
▲ 《他們眼望上蒼》書影和改編影片
珍妮和甜點心的關系中既沒有對物質财富的追求,也沒有對社會地位的渴望,他們享受的是共同勞動的樂趣和黑人季節工群體中豐富的黑人文化傳統。作者以優美的、詩一般的語言描寫了珍妮和甜點心的這一段生活。在他們共同生活了兩年後,一場暴風雨及洪水威脅着他們的生命。甜點心問珍妮:“假如你現在會死去,你不會因為我把你拽到這個地方來而生我的氣吧?”珍妮的回答是:“如果你能看見黎明的曙光,那麼黃昏時死去也就不在乎了。有這樣多的人從來都沒有看到過曙光。我在黑暗中摸索,而上帝打開了一扇門。”
然而我們也注意到,珍妮理想的最終實現,她的第三階段的生活,是建立在一個極不現實的經濟結構之上的。他們去做季節工人不是為了謀生,珍妮的财産使他們的勞作超越了謀生的需要,成了享受生活所提供的多種可能性的一個方面。小說前兩部分都是建立在現實的經濟基礎之上的,而這一部分卻是發生在一個不現實的社會經濟背景之下。也許這正反映了赫斯頓的現實态度,表明她并不認為在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下,男女之間能夠建立真正平等的關系,女子能夠獲得做人的完整權利。而珍妮與甜點心的幸福生活突然以悲劇結束,也頗耐人尋味。
樂天而多情的甜點心在洪水中為救珍妮被瘋狗咬傷,得了恐水病。甜點心病重後,醫生叮囑珍妮獨睡,以免甜點心在神志不清時傷害珍妮。甜點心誤以為珍妮厭煩了他,加以疾病的折磨,竟然向珍妮開槍,珍妮在驚恐中為自衛開槍命中了甜點心。甜點心在向珍妮開槍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為了使你幸福什麼罪都受了,現在你這樣對待我真讓我傷心。”對比喬在一病不起後珍妮去看望他時所說的話,真是如出一轍:“我給了你一切,你卻當衆嘲笑我,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 電影《他們眼望上蒼》(2005)中的甜點心和珍妮
這兩個在其他方面全然不同的男人,最終變得多麼相似!女人的“幸福”是男人賜予的,因此他們期待女人的感激和順從。赫斯頓通過揭示二者死前和珍妮的關系向讀者表明,女人是無法通過丈夫來實現自己生命的價值的。無論甜點心曾是一個多麼理解珍妮的丈夫,隻要他們仍生活在一個男性主宰的社會中,珍妮便不能通過婚姻使自我得到充分的發展。甜點心的死使她最終掙脫了傳統加給婦女的以男性為主的生活軌迹。
小說是以珍妮自述的方式展開的,開始和結束都在珍妮家的後廊上。甜點心死後珍妮回到伊頓維爾家中,跟随着她的是指責和謊言。兒時的好友費奧比來看她,她就在後廊上對她講述了自己一生追求實現生命意義的經曆。
在珍妮與費奧比的關系中,赫斯頓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女性間相互支持的群體的雛形。不少當代黑人女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對這種黑人婦女為了獲取自身解放而進行相互鼓勵和支持的姐妹群體的力量有更多的描寫,寄予了更大的希望。費奧比用自己的關切愛護使心力交瘁的珍妮得到了慰藉,而珍妮則以自己對男權社會反叛的經曆喚醒了費奧比的自我價值感。在珍妮講述結束後,費奧比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光是聽你說說我就長高了十英尺,珍妮,我不再對自己感到滿足了,以後我要讓山姆(費奧比的丈夫)去捕魚時帶上我。”
▲ 赫斯頓影像
小說的結尾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作者的意願。她希望女子都能像費奧比一樣,從珍妮一生的奮鬥與追求中看到女性自我價值實現之重要,從而萌生出希望改變現狀的要求。正是在表現女性對精神生活的獨立追求上,《他們眼望上蒼》開了黑人女性文學的先河,因此,說赫斯頓是當代黑人女性文學的先行者,她是受之無愧的。
赫斯頓小說的藝術特點之一是大量使用了美國黑人獨特的民間口語表達方式和形象化的語言。愛麗絲·沃克在評論這部作品的語言特色時是這樣說的:“她(赫斯頓)不遺餘力地去捕捉鄉間黑人語言表達之美。别的作家看到的隻是黑人不能完美地掌握英語,而她看到的卻是詩一般的語言。”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力圖保留作品的這些特點。但是赫斯頓所使用的語言中具有的音韻節奏,由于兩種語言的巨大不同,在翻譯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有所流失,留下的是無奈與遺憾。
※ 本文标題為編者所拟,内文略有改動
活動預告 |永不熄滅的黑色火焰——王家湘新書分享及對談
嘉賓:王家湘、申昌英、王元陸
時間:2017年9月23日(周六)19:00-21:00
地點:言幾又書店·中關村店
地址:北京市海澱區圖書城西大街35号3幢一層(中關村創業大街内)
主辦單位:浙江文藝出版社、暴風公益
參與方式:活動免費,直接到現場即可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