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講,“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中國古代也有說法叫“詩無達诂”,意思是說對《詩經》的解釋沒有一成不變的規矩,這些話都很好理解,大家看電視劇,讀小說,念詩文,免不了有各種解讀。
其實,不止小說詩文之類的文學作品會産生各種各樣的理解,在思想經典上,各種解讀甚至誤讀也是避免不了的,這也是形成一種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之前講過對中庸的一些誤讀,今天就來聊聊孔夫子的另一句名言----“逝者如斯夫”。
對這段話我們也很熟悉了,原文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出自于《論語·子罕》。現在對這句話的理解很簡單,就是說孔子看到波濤洶湧的大河感慨,時光像流水一樣不停地流逝,表達一種人生如白駒過隙的感慨。
這麼看其實很正常,在那本影響力極大的《論語譯注》中,楊伯峻先生這樣的前輩就曾說:“孔子這話不過感歎光陰之奔駛而不複返罷了, 未必有其他深刻的意義。”
這樣的流行對嗎?其實是存疑的。
如果隻是孔子的随口感歎一句,估計是不會被門人專門記錄在《論語》裡的,楊先生自己也未能進一步給出更合适的解讀理由。更何況,之前的大儒們對這句話也多有研究,不能随意被忽視。
所以今天,我們就來梳理一下這句話的來龍去脈。
首先,需要說明一點,将這句話诠釋為一種對時間流逝的感傷,在曆史上不算是主流。
對 “川上之歎”最早的評論出自于孟子,孟子的弟子就曾經問他:孔子多次稱贊水,那他覺得水有什麼可取之處呢?
孟子這麼回答:
原泉混混, 不舍晝夜, 盈科而後進, 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 是之取爾。苟為無本, 七八月之間雨集, 溝浍皆盈; 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 君子恥之。
這段話的意思很有趣,孟子說有源之水滾滾流逝,晝夜不停,把坑窪之處填滿,之後繼續奔流,直至大海。有本源的事物就是如此,所以孔子認為這是水的可取之處。如果是沒有本源,就像七八月份經常下雨,溝坎坑窪也會被水填滿,但不久也就幹涸了,所以如果名不副實,君子就會引以為恥。
孟子被稱為亞聖,這段解釋也是距離孔子的最近解讀,所以被後來的很多人所重視。很明顯,孟子的看法跟現在人的看法完全不一樣的。在孟子眼裡,這段話一點也不悲春傷秋,他認為孔子是将水與人的德行聯系在一起,以督促後學努力提升自己的修養。
在這裡需要提到一個概念,“比德”。是“比德”,不是“德比”。所謂的“比德”就是将天地自然中的事物與人的道德屬性聯系起來,比如“上善若水” ,孔子也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
在古人眼中,天和人是分不開的,天人合一的看法也是早已有之。《周易》六十四卦就是用自然現象的變化來闡釋人生哲理,這種視角與我們現在的三觀有着根本的不同,很多時候我們無法理解古人的一些做法正是由于這種世界觀上的差異。
荀子也是在這種理念之下,進一步地對這句話進行了闡發,他假借子貢和孔子的對話寫道:
孔子觀于東流之水, 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 是何?
孔子曰:“夫水,大徧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碑下,裾拘必循其禮,似義。其洸洸乎不堀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處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荀子認為孔子将水比做君子德行,體現了德、義、道、勇、法、正、察、善化、志這些最美好的品德,是典型的學習對象,是看到了就需要停下腳步來學習的楷模,所以才會有川上之歎。包括後來的董仲舒也做過類似的解釋,意思也差不多。
這裡我再舉一個例子,東漢時期,在紀念天文學家張衡的碑文中,也就是發明地動儀那位,作者是這麼評價這位博聞強記的學者型官員的:“君天資浚哲,敏而好學,如川之逝,不舍晝夜” 可以看出來,在那個時候,如川之逝,是用來誇人的。
所以在先秦兩漢時期,孔子的話是被當做激勵後學修身進德的勸學之語,沒有絲毫頹唐情調。
那什麼時候開始有了感慨時間流逝這種解讀了呢?答案是魏晉時期。
經學大家鄭玄就曾寫道“逝, 往也。言人年往如水之流行, 傷有道而不見用也。” 時光一去不複返,但大道依然未能見用于天下,不免神傷,這應該是最早以這種角度來解釋孔子之言的學者了。
鄭玄是漢末的大學者,他所處的時代并不是什麼和平年代,從東漢末年開始,整個華夏經曆了三分天下,五胡亂華,這期間,災禍橫行,瘟疫頻發,幾百年都是動蕩不安的大争之世。
雖然三國在我們看來是英雄輩出的時代,但也同樣意味着那是個動蕩不安的時代,連曹操這樣的枭雄都哀傷于“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所以,文人學者看待世界和生命的眼光變得前所未有的茫然甚至絕望。
李澤厚先生曾經就說 “這種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歎,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内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
我們翻看魏晉時期的詩文,對生命易逝的哀傷是随處可見,甚至是空前的。
《短歌行》裡的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古詩十九首》裡的“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都是同一種基調。
所以在那個時候,用這樣類似的态度或者視角去解釋經典時就免不了。
更進一步講,對經典的诠釋也會反過來影響文學創作,鄭玄和其他經學家的“傷逝”之說,也影響了一大批文人墨客,比如“逝者如流水 ,哀此遂離分” “臨川感流以歎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幾乎都是傷逝之說的文學表達,所以後來這種诠釋也就愈發流行,尤其是在詩文中。
所以感慨時光流逝的說法更多的是因為時代的原因,很大地偏離了孔子的原意。
而我們不妨也回過頭來看《論語》原典,可以更加明顯的感受到這一點。
在《論語·子罕》這一篇裡,逝者如斯夫是第 17章,其他章節的意思都比較明白,大多都是激勵後學,比如緊跟着17章的18章,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第21章,子謂顔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都是昂揚向上的奮發之語。
退一步來講,就算孔子的川上之言是在感歎時光流逝,那更大的可能性是那種“朝聞道,夕死可矣”般的感慨,而非是“感朝露,悲人生”的哀歎。
所以,當我們再想起“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句話時,不妨想想先賢在面臨大河東流時的激揚之情,為人當如大川,進學不已,矢志不移。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