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飯,用柴火,還是燃氣做燃料,味道是無甚區别的。
啊不,有區别的。
在家,日常做飯,備好食材,蒸煮炒熘,擰開燃氣竈的旋鈕,一股藍焰,便會像一把倒拿着的傘形冒出來,均勻地敷着鍋底,不論是炒菜鍋還是高壓鍋,立等可辦。輕微的油煙,被呼呼作響的油煙機裹卷去了,人在廚房,一團熱氣,騰雲駕霧,似是神仙。
備有兩口鍋,一鍋是不粘鍋,一鍋是普通鐵鍋。用不粘鍋炒菜,鏟子上粘一層不知名的類似塑料的材質——當然不是塑料。炒菜翻鍋,悄無聲息,鐵鍋炒菜,叮當作響。棄不粘鍋,起用鐵鍋的時候多。油肉菜水的吱啦聲,鐵鏟碰鍋底的嚓嚓聲,才是生活的絕美聲音。再說,能吃到鐵元素。鐵元素對人利弊相生。但缺鐵肯定不行。用鐵鍋,一是對健康的追捧,其次是聲音。要生活的聲音。食物下鍋,待熟的這一片刻,便點燃一支煙,憑窗而立,谛聽烹煮的聲音,望向遠方的天空,天上有一朵雲,像是一注煙,啊呀,是故鄉的炊煙。有時凝視。一轉身,菜糊了,冒起一股煙。這不是炊煙,勝似炊煙。
想起柴火鍋。
故鄉也不全是柴火鍋。燃氣竈、電炒鍋、高壓鍋。
柴火鍋做出的飯好吃。
每當在家鄉的廚下,或者心頭想,或者徑直說出來。
至少在沿黃河兩岸,這種鍋連炕的柴火鍋飯,至今是一些人此生不能滅絕的記憶。
倚炕的一頭,是一個竈台。上置兩口鍋。靠近爐口的是一口小鍋,小鍋後頭是一口七燒大鍋。燒,是長度單位,指鍋的直徑。小鍋炒菜,大鍋蒸煮。過去,在竈台的一旁還安一個風箱,爐火不旺時用來鼓風助火力。風箱,往出拉時,下面的一寸見方的小風闆,向外張。往裡推時,風闆合上。一拉一推,啪嗒有聲。小時候拉過風箱,狀類一個橫躺着的“酉”。因為拉風箱的聲音,有點與快闆或蓮花落類似,便時緩時急地拉,聽着很有意思。但這對助火力不行,會壞了一鍋飯。大人說,去。以後不複司風箱一職。後來,用過手搖風箱。這風箱類似阿拉伯數字“60”,“6”頂部插入爐口,“0”上有一小手柄,使用起來,沒有了風箱的笨重和噪音,呼呼鼓吹。風箱的性格是煽風點火。用于炊爨,是相宜的,移于人事,則不堪。算是見證了爐口的變遷。事參謀、秘書長一職的,猶如拉風箱,給以爐口适當的火力,民生這鍋飯,好吃。資政育民,可不慎哉。
燒的是木頭、柳條、炭。枯木朽株,一把火就少了。炭,有煨炭、精煤。煨炭性子慢,最宜長時烹煮,比如鹵肉。精煤性子急,火爆脾氣,适合爆炒。故時,燒炭頗不易。聽過很老的人,談到二餅子牛車拉大炭的艱辛,路上易發生古老的鄉村愛情,很悲情的,類似《趕牲靈》那樣的情調。炭,是深沉之物。喻人為“炭疙瘩”,或者很“木”——炭本來是“木”,可以說這人長得黑或者呆頭呆腦。木、柳雖也曾搖曳生姿,但隻是風擺柳,随風倒、小機靈,燒火也是一會兒的事,哪有炭那樣持久的熱力,有爆發力。煨炭,被稱為“回娘家炭”,意思是回娘家前在爐灰裡埋一塊火種,住了數日回家,火種依然不息。一回家就可引火暖炕。炭,被埋沒了億萬斯年,一旦嶄露頭角,便會發熱發光。功成辛苦甘黧黑,飽食輸他白面郎。木、柳之流,輕浮浪蕩子。不過,話也不能這樣說。炭,隻是光陰的造化。木、柳隻是沒遇見。有的木,百無用場,隻可遮陰,或僅供燒火。此亦不材之材。
燒火之材,大材。飽暖一力仰賴,還要什麼材?
幼時猶似木炭,或有不喜的,心裡想,隻是沒點着。
吃柴火鍋飯,有年。故鄉的食材、故鄉的柴炭、故鄉的爐台、故鄉那口鍋,故鄉的做法、吃法,已經烙在心上。想忘掉,是不可能的。一爐旺火,濃煙滾滾,穿鍋台,越炕洞,轉彎上升,從房頂的煙囪上飄飄袅袅而出。柴米夫妻,粗茶淡飯,兒女環繞,吵吵鬧鬧,一生一世,煙火人家,飄逸人間。
街衢,有一家賣魚的館子。東北人開的。有一次,進去看到一個鍋台赫然蹲在裡面。疑似故鄉人家。就在這兒吧。鍋連炕——炕是座位樣式,不是一盤大炕。嘎魚、鲶魚、鯉魚……方正的爐台上,安一口鍋,下面是爐膛,燒木頭。點火,鍋底置一漏篦。倒入特制的炖魚的醬料,魚段入鍋,鍋裡壁上貼一塊玉米面餅子,炖二十分鐘,加入白菜、寬粉、紅薯,不等。開吃吧。吃飽了就沒意思了。在下鍋炖煮等出鍋的這一刻,最是享受。慢慢地等,慢慢吃。魚、柴火鍋。相得益彰。
有一句話,叫“鍋鍋上炕人上炕”——做出一鍋飯,不用盤子盛,直接端上炕,碗是用的。這自然不太講究。但這種吃法,在很廣大的地域,在很長時間裡演繹着。這就是生活,就是這生活。
而這家魚館,連鍋都不用端,更直接地,就在鍋台上吃。
常常看到街面或城郊的一些館子,招牌上寫着牧家鐵鍋炖羊肉、柴火鍋的牌子,有些是實打實,也有虛晃一槍的。進進出出的人,吃飯、吃環境、吃感覺,吃記憶,味道不一。
柴火鍋,不單單和燃料、吃食關聯着。飲食起居,一脈相承。它還連接着炕。沿黃農家,一進門,往左手或右手,就是一盤大炕,也有在進門的正對過的,形制格局大緻如此。即使夏天,炕也須過火。到了冬天,燒火是須臾不可少的。一天不燒火,炕沒法住,腰膝受不了。特别是老年人,住在火炕頭,幾乎是享尊榮的标配。“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前一句說的是生産資料,後一句的“熱炕頭”幾乎就是生活幸福與否的一個标志。冬日,鍋裡炖一鍋肉、熬一壺磚茶、溫一壺老酒,小炕桌,一家人,盤腿坐。那是一個惬。一進門,就上炕——沒怨(院)。
柴火鍋與竈台、炕,天圓地方,包蘊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幸福與惆怅,甜美與憂傷,沸騰了人生。
來源:鄂爾多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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