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
宋代 蘇轼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這首詩作于東坡谪居黃州時期,具體哪一年不可考,但好在黃州時期的東坡生活沒有發生大的變化,思想狀态也在谪居生活中一以貫之、有迹可循,大背景沒有變,詞中意旨也就大緻能為讀者窺探一番。
這首詞主要表達了東坡對人生際遇、世事浮沉的看法,全用議論,一氣呵成,從藐視那些為了虛名微利争鬥不止的宵小之徒開始,轉到自己對人生成敗得失的看法,繼而歸總到自己豪放潇灑的性情中,符合東坡詩詞裡思想情感的一貫表達,是東坡豪放詞的代表作之一。
細細品味,我們可以為這首詞設想多個場景,它可以像是東坡與另一個被貶谪的人在聊人生、講道理,比如同被貶往黃州的張懷民,他兩在張懷民重修的快哉亭下,交流着各自對人生的看法,然後像遇到知己一般,東坡就作這首詞以對朋友傾訴心腸。又像是對着大江在怒吼,東坡站在臨臯亭外,望着江天一色,感受着懷抱江山日月的氣勢,于是吟誦出這首詞以表明心志;還像是在夜間與友人泛舟江面時的秉燭夜談,東坡勸朋友達觀一點,不要過于被功名利祿所羁絆。
來看這首詞。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 蝸角,即蝸牛角,《莊子·則陽》載:“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争地而戰。”蠅頭,微小的東西,《南史·齊宗室諸王傳》載南齊衡陽王蕭子鈞經常用特别小的字體來抄寫經書,他的一位侍讀就問他:“殿下自家有墳素,複何須蠅頭細書?”蘇轼詞中開篇這三句的意思就是,似蝸牛角這般微不足道的虛名、蠅頭細小的微利,争來争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東坡一上來就先是一句蔑視,重點不是虛名和微利,而是後面的算來著甚幹忙,他以灑脫的心态和身處物外般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就好似這些争鬥突然間就變得荒誕了,那些人如此相争一場,到頭來又有哪些東西是真正屬于他們呢?也不知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有的人在江邊看千帆竟過,來來往往,于是發出浩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而蘇東坡住在江邊,看“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于是發出了“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的感歎,(好像有一種上帝視角的意思,也有一點“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的意思),心态上的淩然傲物、不為所動,更襯托出一種人生哲理上的高度,人世命運、世事浮沉皆有定數,有心去争卻得不到,無意鑽營卻獲得命運垂青,那些看似強大的人事就能一直強大嗎?那些看似弱小的人物就能一直被欺淩嗎?強弱無定,到底怎樣才算真正的強,怎樣又算真正的弱呢?而那些得失心太重,占有欲外露,貪權貪利之輩,最終卻都困匮于這些虛無的名利。得到的都是空歡喜一場,失去的卻都在其他地方成就你,又争個什麼勁兒呢?想到了以前看電視劇《雍正王朝》裡面一句極短卻又極為深刻的人生道理,“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堪稱至理。有的時候人就是得柔一點,還是老話說得好:剛而易折,柔則長存!
“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些子,一點兒。還不如趁着殘軀未老,自由沒被束縛,去盡覽這江山風月,稍縱我意氣疏狂。這句表明詩人應該是找到了前面幾句所問“誰弱又誰強”的答案,即把握當下此刻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人生失意的貶谪,亦或是朝政更替後得到更高職位的還朝,都要以當時當刻為基礎,不自己放大失意的苦悶,也不妄想飛黃騰達後的雞犬升天。不欺己,不虛妄,不消沉,外力給予我打壓,我要自己能彈起來,外力使我高漲,我也要自己能冷靜下來。
東坡在很多首詩詞中都會轉彎兒到這樣的潇灑快意中來,比如在密州那首《望江南·超然台作》“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還有那首《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中“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都樽前。”說明東坡的達觀是長期以來日積月累形成的,而不是有些人認為的“強自在詩文中尋求解脫”。
最後還是回到眼前的飲酒上,人生不過酒杯中的快意一場,“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這句讓我想到了東坡早期另一首詞《南鄉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中“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觞,痛飲從來别有腸。”這幾句直白地翻譯出來就是,“啥也别說,就是喝,喝就對了”,那句“不用訴離觞”就是“啥也别說了”,而“痛飲從來别有腸”就是“喝就對了”,用這首《南鄉子》來作《滿庭芳》詞中這幾句的注解再恰當不過。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下阙繼續吐露對人事浮沉的不屑,細細想來,人世間的憂愁風雨(憂愁風雨,按絕大多數評家所言即是政治上的風風雨雨)能有多少呢,至少一半兒的人生是在這種風雨飄零中度過吧。又何必要苦苦追究誰發達了誰潦倒了呢?
“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這句便有了《前赤壁賦》的意境,表明東坡在黃州時期的主要思想狀态還是以曠達灑脫為主。幸虧還有這清風皓月相伴,不就是那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嗎?綠樹濃陰在眼前展開,雲山日暮在天地間高張,這才是人生中一大幸事啊。《淮南子·原道訓》中有句: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這樣再與前面的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比較一番,這清風皓月便頓時令我們神思舒朗,而那些浮名利欲便隻能使我們蠅營狗苟、内心煎熬。
“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最後一句直抒胸臆,也表明了東坡在放逐貶谪之地潇灑快意的精神狀态。有很多人說,讀了一些東坡在黃州的詩詞,其中有些詩句也是頹喪消沉的,說明東坡也沒那麼潇灑嘛!他這話也是對的,任誰被朝廷貶谪,被掌握主流話語權的那部分人所放逐,都是苦悶的,有些人甚至會消沉到抑郁。這時候精神力量的偉大便顯現出來了,有些人沉浸在苦悶中不能自拔,但另一些人在這種被壓制的人生中窺見了生命之花,他們偶然間因一事一物之美好而獲取到生命靈性的滿足,他們不再囿于名利的斤斤計較,那些锱铢必較的得失就像三昧真火一樣虛耗着心神,不如看看此時此刻此地的江山風月,神清氣爽,自是“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這首詞我們重點要了解的是詩人在此貶谪過程中精神上思想上的蛻變,整首詞中有這個過程,整個谪居生活中也有這個過程,隻有經曆這樣從苦悶到解脫再到自适的過程,蘇轼才可蛻變成蘇東坡,我們也才可以成為更好的自己,最重要的一點是,在這個過程中,即身處人生低潮的苦悶之中,在最最艱難的時候,在最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來的時候,你也要守住自己,自己把自己往上拽,直到那個“解脫和自适”到來。不是有句老話說的好嗎:黑夜再黑暗,而黎明總會到來。相信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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