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陳佳靖
編輯 | 黃月
近年來,女性情誼成為了全球風靡的文學和影視主題之一。從《大小謊言》中幾個年輕媽媽之間亦敵亦友的結盟,到《殺死伊芙》中薇拉内爾與伊芙相愛相殺的貓鼠遊戲,再到《我的天才女友》中莉拉與埃萊娜持續一生的糾葛,都揭示了女性親密關系的複雜性。對這一主題的關注也不局限在歐美世界,日前《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引進中國時,就有宣傳文案稱其為“塑料閨蜜情,意大利版《七月與安生》”。這樣的評價未必中肯,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了中國觀衆的偏好。人們期待看到姐妹情深背後的明争暗鬥,仿佛女性生來就熱衷攀比、猜忌、背叛與欺騙,不可能擁有單純美好的友誼。
作家蘇珊·布賴特(Susan Bright)曾指出,這些故事之所以能夠引起共鳴,是因為它們既凸顯了女性友誼的寶貴,又讓我們看到人竟可以混亂、複雜與脆弱到如此程度。然而,這并不能解釋為什麼此類經驗隻屬于女性。比起男性之間的“用拳頭解決問題”,女性之間的攻擊似乎更為隐秘和複雜,這真的是因天性使然嗎?
今年年初,美國第一本探讨女性另類行為的專著《女孩們的地下戰争》譯介至中國,為我們揭開了女性隐性攻擊的文化症結。該書首版于2002年,曾掀起一場關于女孩霸淩問題(girl bullying)的公共讨論。作者蕾切爾·西蒙斯起初關注這一問題隻是為了解答她自身的困惑:為什麼小時候要好的玩伴會突然背叛和傷害自己?為什麼唯獨自己被孤立?西蒙斯發現,有關男孩攻擊和霸淩行為的研究比皆是,讨論女孩霸淩問題的卻屈指可數。人們普遍将霸淩的焦點放在肢體沖突和直接暴力行為上,但女孩會通過說閑話、排斥、謠言、辱罵、操控等方式展開攻擊,具有隐蔽性和間接性,因此沒有得到充分的關注和探讨。
随着調查的深入,西蒙斯意識到她的經曆并非個例。實際上,絕大多數女性都曾在不同年齡階段當過旁觀者、被攻擊目标或霸淩者,這一情況在10-14歲的青春期女孩身上最為盛行,但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并試圖忘記一切。西蒙斯走訪了美國數十所中學,與上百名女孩及其家長、老師進行了深入的訪談,這些女孩的真實經曆揭示了我們的文化是如何借由對女孩的期待剝奪了她們憤怒的權利——好女孩應該是友善的,不能有攻擊性,不能發生正面沖突。采取隐性攻擊不隻是為了逃避責任,更是因為它們本身看起來就不像欺淩。對維護人際關系的執着與被孤立的恐懼充斥在女孩的日常生活中,侵蝕着她們的内心。人們不願意将女孩間的沖突視為攻擊,便将其輕描淡寫為成長的必經之路,理所當然地認為“女孩就這樣”。
時隔20年,《女孩們的地下戰争》中讨論的問題仍在當下回響,并衍生出了新的變化。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的專訪時,西蒙斯分享了她這一研究領域内的最新進展,也談到了媒體節目、社交網絡等新時代産物對女孩成長的影響,并為家長引導孩子建立健康的人際關系提出了建議。這些讨論将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女性所處的畸形社交文化。
01 閑話和沉默是女孩最典型的隐性攻擊行為
界面文化:《女孩們的地下戰争》指出,大部分女孩之間的攻擊和霸淩行為是難以察覺的。是什麼契機讓你意識到女孩們的隐性攻擊是一個普遍現象,并對她們的成長影響深遠?
蕾切爾·西蒙斯:這和我的個人經曆有關。小時候,我的一個女性朋友欺負過我,她故意拉攏我的朋友們,讓她們集體疏遠和孤立我,而我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成了被攻擊的靶子。這件事對我的傷害很大,我曾經和母親哭訴過,但我覺得大人們并沒有真的當回事,我也沒有再和别人聊過這件事,可心中的痛苦卻始終無法排解。直到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剛好有一門相關的課程又喚起了我的記憶,我試圖在圖書館查閱文獻來尋找女孩霸淩行為的成因,但最終一無所獲。
我決定自己去研究這個問題。我先是詢問了我認識的女性朋友,驚訝地發現她們也經曆過和我相同的困境。而當我開始采訪更多女孩時,她們也都反映了類似的情況。她們告訴我,老師們通常不會注意到女孩的霸淩行為,而且一些在私下裡被公認為“最具攻擊性”的女孩反而是老師心目中的好女孩。實際上,更多是這些受訪女孩們告訴我的事情讓我意識到這一現象的普遍性和嚴重性。
界面文化:男孩之間的霸淩往往以公開的肢體沖突為主要表現形式,女孩們則在私下安靜地行動,有時候隻需要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話就能對别人造成傷害。在你的調研中,女孩們最典型的隐性攻擊行為有哪些?
蕾切爾·西蒙斯:首先我想說明一點,自從我創作《女孩們的地下戰争》以來,有關男孩行為的研究也在不斷湧現。我們現在了解到,男孩也會像女孩一樣在人際交往中采取隐性攻擊,特别是12、13歲左右的青少年。一些針對男孩的研究表明,男孩會遭受(與女孩)同等程度的心理攻擊(psychological aggression)。所以,我認為重要的是要知道這些行為不僅存在于女孩身上。
女孩們最典型的攻擊行為之一是說閑話(gossip)。為什麼說閑話會特别具有威力?因為我可以在你背後說你,而且讓其他人遠離你。可以說,破壞一個女孩和其他人的關系,是女孩們能對彼此所做的最暴力的事情之一,因為對女孩來說,人際關系是她們建立自尊、保持身心健康以及維系校園生活的核心要素。因此,如果有人威脅或奪走一個女孩的人際關系,就可能讓她喪失能力。
另一種常見的攻擊行為是以沉默相待(silent treatment),當有人生你的氣時,她不會告訴你她的感受,而是拒絕和你說話,用沉默來傷害你。這種沉默會傳遞出一個信号:我們的關系要完蛋了。如今,通過社交網絡,女孩們更容易放大沉默帶來的傷害,隻要不回複消息就會造成對方的恐慌。
界面文化:既然女孩的攻擊是隐性的,我們該如何辨識這些行為是霸淩而不是某種玩笑或誤會?
蕾切爾·西蒙斯:界定霸淩時,有兩個條件必須滿足。第一,霸淩中加害者對于受害者的攻擊是有意圖的,并且這種攻擊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反複發生,對受害者造成了傷害;第二,加害者與受害者之間通常存在權力或地位上的不對等,這種差異為前者對後者施加侵害創造了條件。
界面文化:通常,我們會認為遭受過霸淩的女孩應該更能共情那些處于弱勢的同伴,因此不會去霸淩别人。但書中有不少女孩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你怎麼看待她們身上的矛盾?
蕾切爾·西蒙斯:我不認為這是一種矛盾。人類天生就具有攻擊性,每個人都可能去攻擊别人,因為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人類的生存法則。孩子們身上也有與生俱來的攻擊性。我們都需要(在後天)學習如何與對方成為朋友、如何道歉,以及如何與對方發生沖突。沖突是人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沒有沖突就沒有機會。另外,沖突也會增長經驗,讓我們知道下一次再遇到類似的情況怎麼做才會更好。所以在我看來,更有成效也更健康的态度是接受孩子們就是會如此行事的事實,然後給他們樹立一個健康關系的好榜樣。這不意味着告誡孩子們停止沖突,而是要教會他們人際交往的技能。
02 刻闆印象隻會讓大衆更少去思考女孩的處境
界面文化:書中讓我印象很深的是,似乎女孩之間最嚴重的鬥争都建立在她們的友誼之上。一些女孩甯願忍受被霸淩的痛苦也要維持(表面的)友誼。為什麼女孩會看重友誼超過她們自己的感受?她們對人際交往的需求與男孩有何不同?
蕾切爾·西蒙斯:我認為女孩對友誼的态度來源于她們所處的文化環境,而且深受媒體宣傳以及家庭和同齡人的影響。她們普遍認為,一個“好女孩”的優秀和成功有一部分建立在她對其他女孩的影響力上。如果你注意看媒體上出現的女性代表人物就會發現,媒體總會展現她們深受周圍女性朋友喜愛的一面,所以女孩們自然從中得到這樣的信息:擁有朋友能夠讓人成為一個更有價值的人。
女性對人際交往的重視也根植于人類發展的曆史。從原始社會開始,女性作為照顧者的傳統分工就教導她們,女性會因為同他人的關系而受到尊重。這種觀念一直延續至今,使得女孩從小就被期待成長為能夠關懷和照顧他人的人,并要與周圍所有人維持良好的人際關系,這一點深深嵌入了女孩的心理健康和價值體系的結構之中。
界面文化: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我們都會看到一些關于“壞女孩”的共同描述,比如刻薄、工于心計、反複無常、猜忌多疑等等。在中國,有一個流行的網絡詞彙叫“塑料姐妹花”,常用來形容女性之間的友誼非常虛僞,就像塑料花一樣假,但永不凋謝。這類長期形成的偏見會對我們理解女孩的攻擊行為造成哪些影響?
蕾切爾·西蒙斯: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我聽到的關于女孩的刻闆印象是“你永遠不能像信任男孩那樣信任女孩”。女孩總被認為是喜歡閑言碎語和愛騙人的,這些刻闆印象的出現非常糟糕,讓人感到遺憾,因為它們隻會讓大衆更少去思考女孩的處境——它們責怪女孩,卻不去責怪導緻這一切的文化。
這恰恰反映了女孩遭遇的雙重社會标準:一方面,我們的文化不接受女孩表達憤怒;另一方面,它又将女孩(的友誼)說成是塑料姐妹花。如果我們不允許女孩發生沖突,認為直言不諱的女孩都是壞女孩,那麼她們将如何應對這一切?——她們不得不在地下發起戰争,以秘密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感情危機。所以我們必須認識到,隐性攻擊行為的根源在于文化,而不是女孩。
界面文化:1990年代後,美國開始出現對“女孩力”(girl power)的倡導,鼓勵女孩展現自己的主張,為什麼在友誼中受到霸淩的女孩們沒有因為女性主義觀念的影響而主動跳出惡性的關系呢?
蕾切爾·西蒙斯:我想可能是因為女孩的行為和觀念通常是從她們的母親那裡習得的,如果母親覺得維持友誼很重要,這種觀念也會影響孩子對友誼的看法。另外,我也覺得“女孩力”并沒有真正影響并延伸到女孩的人際交往層面,它更多是在倡導女孩有權做男孩做的那些事,比如你可以玩搖滾樂、可以打扮得很酷、可以當科學家等等,但并沒有改變她們對人際關系的态度。
界面文化:《女孩們的地下戰争》中展現了美國不同社會背景的女孩案例,值得一提的是,出生于工薪階層的有色人種女孩比白人中産階級的女孩更願意說出負面情緒,甚至會采用肢體沖突來解決問題。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差異?種族和階級如何影響了女孩對友誼的認知?
蕾切爾·西蒙斯:工薪階層的有色人種女孩在生活環境和養育方式上與白人中産階級的女孩存在很大差異。例如,非裔所在的社區通常更鼓勵女孩表達憤怒并說出她們面臨的困境。由于這些非裔美籍家庭經曆過種族歧視,經常暴露在危險的環境中,他們清楚保持沉默不但不能解決問題,還會讓他們陷入更不利的地位,因此回避沖突反而會被視為一種懦弱的表現。為了保護女孩不受到外界的壓迫和傷害,他們不得不發展出一套行事方法,将女孩培養成足夠強大的人。
非裔美籍家庭中的母親起到了很強的示範作用,她們培養女兒将獨立和自信作為反抗歧視的手段,告誡她們要謹慎地選擇交友對象。無論身處何種階級,非裔女孩都有一個共同的交友準則:在告訴别人自己的秘密之前,必須确定對方值得信任。然而,對于白人家庭,特别是富裕的或中産階級的白人家庭來說,他們期待的是女孩懂禮貌、友善,成為人見人愛的“好女孩”。
界面文化:在你看來,女孩如何才能避免陷入惡性的友誼?
蕾切爾·西蒙斯:我認為一個非常重要的策略是設定界限:你想擁有什麼樣的友誼?你不想擁有什麼樣的友誼?如果你不清楚你想要什麼,沒有決定好在友誼中什麼是可以接受的,那麼你就會覺得放棄友誼并遠離一個人仿佛是一場謀殺。所以,第一步還是要與自己對話。
03 媒體可能讓女孩的霸淩行為更加低齡化
界面文化:《女孩們的地下戰争》在2002年首次出版後引起了公衆對女孩霸淩問題的關注。時隔20年,你覺得整個美國社會對于這一問題的認識有所改觀嗎?
蕾切爾·西蒙斯:确實有一些事情改變了。其中之一是這本書引起了更多學者着手去研究相關問題,院校學生們也開始對女孩的攻擊行為展開了多樣化的研究,書中的案例不僅激起了校園内部的聲浪,也為學術界帶來了啟發。另外,我認為家長和老師們有了更豐富的語言去讨論女孩身上正在發生的事,并且開始以他們過去從未嘗試過的方式要求改變。在《女孩們的地下戰争》問世之前,女孩的另類行為被視為理所當然,(人們相信)女孩就是這樣的,成長就是這樣的,人們對此無能為力。而這本書出版後,大衆開始意識到這是一個真正值得注意的問題,它需要被讨論和幹預。我相信這也讓女孩以及她們的家長更容易尋求幫助。
界面文化:書中提到很多學者都有一種觀察:近年來,女孩的霸淩行為不隻是變得更刻薄,還更加低齡化。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變化?
蕾切爾·西蒙斯:女孩霸淩行為的低齡化尚未被研究證實,但确實有案例顯示,很多幼兒園的小孩已經學會了用關系來控制同齡人,就像青春期的女孩們所做的那樣。我不确定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現象,這裡面有兩種可能:一方面,也許這個問題存在已久,隻是我們近年來才注意到;另一方面,媒體也在向低齡女孩灌輸相關内容,比如炮制以尖酸刻薄的女孩為主角的節目,這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她們的行為方式。
我有一個九歲的女兒,她經常看電視節目,我就曾發現她會模仿節目中的人說話,我告訴她不要這樣做。現在兒童能接觸到的媒體越來越多,我們有時候會利用媒體作為一種學習方式,這也是為什麼很多(成年)人通過看電視節目來學習語言。你想想,有多少中國人是通過看電視節目學習英語的?我們對此習以為常,而這種情況正在兒童身上變得越來越普遍。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也提到了科技帶來的新變化:通過社交媒體,女孩們的虛拟世界和現實世界正在無縫對接。這是否會讓女孩之間的攻擊變得更加隐蔽?
蕾切爾·西蒙斯:其實不是變得更隐蔽了,而是在某種程度上更加公開化了。因為社交媒體對所有人開放,任何事情都可以很快在互聯網上傳播,這意味着如果有人在網絡上說你的壞話,那麼很快你周圍的每個人都會知道。
但有時候,社交網絡也可能使攻擊行為更隐蔽。比如,在Snapchat這樣的“閱後即焚”的應用程序上,你可以随便說任何人的壞話,或者發布不雅照片和視頻,而不用擔心這些信息在網絡上留下痕迹,因為它們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界面文化:在引導女孩建立健康的人際關系方面,家長的早期教育十分重要,但很多家長對如何監管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幹預孩子的社交情況也感到非常困惑,你對此有哪些建議?
蕾切爾·西蒙斯:我認為父母需要注意兩件事。一個是要與孩子探讨真正健康的友誼應該是什麼樣,多去和孩子對話,讓他們了解到友誼中可能存在哪些正面或負面的情況。其次,盡量尊重孩子所做的選擇,認識到他們需要在與人交往的過程中學習。他們很可能會和并不适合做朋友的人建立友誼,但沒關系,這就是一個人學習的過程——我們會從錯誤中吸取教訓。如果一切總是輕易成功,那我們也無法學到任何經驗。所以不要因為你的孩子和一兩個不靠譜的朋友糾纏在一起就去懲罰他們或感到恐慌,家長應該對此有所準備,把發生的事情當做幫助孩子成長的奠基。
當然,如果你不清楚該怎麼做,那就去尋求幫助,無論是向學校求助還是找心理醫生問詢。對于一些家長來說,獨自面對和處理孩子的霸淩問題令人非常痛苦和恐懼,有時候家長難免因為過重的壓力感到身心俱疲,難以維系自身。在這種情況下,千萬不要猶豫,盡可能為你自己和孩子尋求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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