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崔斯也
建一座橋需要面對什麼?
圖/shopify
山水家園,一個東北四線小城裡的普通小區。
小區周圍并不繁華,雖然離市中心僅一河之隔,但它們之間沒有橋梁相連。小區居民想過對岸,得多繞半小時路。
也不是沒辦法,但得膽子大:要麼爬水壩,要麼在窄河上墊石頭,抄近路的人們經常在河道上摔跟頭。絕大多數普通人隻能一邊繞路遠行,一邊期盼着什麼時候會有一座像樣的橋。
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先生決定不等了,他自己來。他以小區後門為起點,花了五年時間,憑一己之力建了一座通往市中心的橋。
隻是比建橋更複雜的是人心。面對人們從未停歇的質疑甚至嘲弄,老先生很坦然,“對,我就是閑的”。
一座通往市中心的“不存在的橋”
2015年,劉富和妻子搬到了遼甯撫順順城區的山水家園小區,入住17号樓——一棟“回遷樓”。
山水家園小區/崔斯也
過去劉富住在衛校附近的公房。公房拆遷後,開發商給原住戶兩個選擇:拿一部分拆遷補償款,或者兩年後回遷山水家園。
和很多回遷戶一樣,當時劉富看中了開發商和有關部門的承諾:搬遷後一年内,小區南側會建一座直通市中心的橋,買菜、上班都方便。因此劉富選擇回遷。
山水家園位于撫西河北側,周邊并不繁華,沒有大型市場,也幾乎沒有娛樂場所。居住在此的,大多是當地老人和回遷戶。小區南門附近是河的一條支流,最窄的地方隻有十幾米寬,百米外的對岸,就是市中心的客運站、大型菜市場和學校。
河另一側的市場/崔斯也
長途客運站/崔斯也
“市場就在家門口,但隻能幹瞪眼,就是過不去。”包括山水家園在内的幾個鄰近小區的居民,都覺得很有必要修一座橋,否則去市中心隻能從小區北門繞着走,走路得多花四十分鐘,打車至少十塊錢。
小區居民趙姐說,如果有橋直通對面,她每天上下班坐公交車來回隻需要花兩元。而現在她途中得轉一趟車,耗時一小時以上。
人們在盼望中漸漸失落,期待中的橋一直未見蹤影。比山水家園的回遷戶更早住進撫西河北側的人們說,建橋的事情聽說好久了,但從來沒有動工的迹象。
無奈的居民們隻好各顯神通。河道上有一座東西向的小型水壩,有人在水壩兩端牆面上各挂上一個輪胎,從河邊欄杆翻下去,踩着輪胎,跳上水壩,從水壩上的鋼闆過河。但牆面很高,遇上雨雪天氣輪胎變滑,而水壩上的鐵闆是可活動的,處處危險。還有人試圖在窄河道上墊石頭,但經常因行走不穩跌入水裡,有老人曾因此在河道中摔成骨折。
水壩上的輪胎/崔斯也
劉富一家住在16樓,窗戶正對着河道的方向,用劉富妻子的話說:“我們每天都能瞅着人掉河裡,有的爬都爬不起來,像看電影似的。”
自2016年開始,劉富都在琢磨着搭一個能過河的東西。那時他退休多年,每天有大量空閑時間。雨季過後,他選定一處較窄的河道,河道下面有一條寬闊的污水管。他打算在水管附近堆放沙袋和石頭,搭成橋墩。
劉富每天帶着一雙膠皮靴,站在半米多深的水裡挖沙子,找石頭。靴子常常灌水,幾百斤的石頭挖不出來,劉富用鎬頭一點點砸出來,從水裡慢慢滾着石頭,一趟趟搬過去。
橋慢慢有了雛形。後來幾年内,這個雛形曆經多次沖毀,但沙子混着水泥,橋墩越搭越高,也更加牢固。現在這座橋有鋼絲固定的防水欄杆,還有鋼闆制成的橋面。欄杆上拴着一塊紅布,旁邊還放着一把掃帚,很是整潔。越來越多的人從這座橋通往對岸,送外賣的摩托車也從這兒來往。
現在的小鐵橋/崔斯也
隻幹“外面的活兒”
劉富老家在黑龍江,十來歲時最大的夢想是當兵,但因為要照顧家中的五個弟弟妹妹,他等到20歲才分配到一個入伍名額。
1973年,他進入遼甯撫順一個武警部隊,一去六年。退伍後,他沒有被分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隻能回到老家種地。一年後,戰友老劉給他寫信:“還在家待着呢?回撫順吧,我給你介紹工作。”收到信的第二天,劉富迅速收拾東西,住進了老劉家,在當地水利局漁場做臨時工。
1982年,劉富與單位同事介紹的對象結婚,在撫順安了家。過幾年他去做建築工作,有一次往起重機的鈎子上挂東西,指揮員沒看好,鈎子一起,把他的手一起吊上去了,手被扯到露出了骨頭。開起重機的,正好是他的妻子。
那次以後,劉富在家養了幾個月,再沒去上過班。往後的日子,他去勞務市場做瓦工活兒,隔幾天能接上一個活幹,每個月掙兩三千元。但一起幹活的工友總是互相請吃飯,加上抽煙喝酒,月底總剩不下幾個錢。
劉富不會做家務,“連下個面條都不會,在家就看看手機,看看電視,啥活也不幹,淨幹‘外面活兒’。”劉富的妻子說。
劉富在外面幹活确實很積極,過去誰家的門打不開,誰家玻璃壞了,都拜托他來修。搬到山水家園後,修橋是劉富這幾年最用心的“外面活兒”。
從2018年開始,劉富決心把橋修得更好一點,天一亮就出門,帶着工具到河邊挖石頭,所有石頭用錘子砸掉棱角修整好,一個個碼在一起;河道裡的樹枝、垃圾都一一撿出來。
橋墩上面鋪一些木闆,好的木闆都是各處撿來的,為了運送木闆還弄壞了他兩輛買菜推車。中午妻子會到河邊給他送飯和水,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家吃飯。
有一次搬石頭,劉富腳踩在污水管的青苔上,一頭栽到河裡,手機也摔壞了。回家後他沒敢跟妻子說,洗澡前脫衣服時,妻子才看見他後背上有一道很大的傷口。
長有青苔的污水管/崔斯也
妻子又氣又無奈,但她也強調“我們家老頭,軍人出身,特别正直的人。他想幹的事兒,我都不攔着。”
隻是偶爾埋怨“我這輩子沒跟他享到一點福”:“當初搞對象的時候,我這些親朋好友沒一個同意的,他在撫順沒有家,又窮得叮當響,要是現在的女同志,誰能跟他?但我覺得對我好就行了。我們在一起快四十年了,從來沒有互相罵過。”聽妻子說這些時,劉富坐在一旁,隻是笑。
除了修橋,劉富還把從小區到河道的路也都修整了一遍。
因為這一處河邊沒有規劃建設,小區後面本是一片荒草地,劉富慢慢鏟,弄出了一條幹淨的路。
過河之後,上岸的一道坡路很陡,冬天結了冰很難走。他在旁邊又開出一道緩坡,每次下完雪,他清晨四點出門,把一路上的雪掃掉,再撒上沙子防滑。
七、八月的雨季,水位漲高,經常沒過橋面。劉富就在橋的兩端各放一雙膠皮靴子,一邊的人穿着走過去,另一邊再穿回來。
隻是每個夏天過去,水常常帶着樹枝一起沖下來,把橋沖壞。
劉富放在橋邊的掃帚/崔斯也
随着年齡越來越大,劉富的體力也不如以前。他在2017年得了膽管結石,住了幾天院。後來修橋時候也經常疼,疼了就吃止痛藥。
劉富并不知道他的病轉成了膽管癌,但他拿不出十三萬手術費,且手術風險也很大,于是夫妻倆選擇放棄治療,每天出門鍛煉,從早走到晚。
當時醫生說劉富隻能活三到六個月,但沒過多久,劉富就又開始修橋了,一直修到了現在。
“我就是吃飽了撐的”
橋給居民們提供了實實在在的方便,除了山水家園的居民,附近其他社區的人聽說這邊有了一座橋,都從山水家園的北門橫穿到南門,再從橋上過河。
從橋上經過的行人/崔斯也
2020年10月,全新的鋼闆橋再次修好。
劉富到橋邊觀察了幾天,每天至少有一千人從他建造的橋上路過,他覺得很有成就感,“方便大夥兒,也方便我自己。”
但不是所有人都感謝他,起初甚至有人覺得他不正常。總有路人看着站在河裡挖石頭的劉富,輕佻地問:“你這老頭,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我說對啊,我就是吃飽了沒事兒幹。明年壞了,我還修。”
劉富每個月有一千多元養老金,這幾年每次大規模修橋,都要搭進去至少一個月工資。
買材料的錢都是他自己掏的,沙子裡要混上水泥才堅固。他買了二十袋水泥,每袋十七元,堆放在小區後門,結果第二天就少了兩袋。
2020年10月,劉富本來打算和往年一樣翻修沖毀的橋,他購置了很多木闆打算做橋面,但在準備上橋面的前幾天,小區裡四個鄰居在小區中間的廣場組織衆籌,籌到的錢打算給劉富修橋用。
劉富知道以後趕緊拒絕,但鄰居熱情高漲,他隻好說:“非要捐錢你們自己拿着,千萬别給我。”但捐款結束當天,他還在河裡修橋,錢就被送到了他家。
組織捐款的小廣場/崔斯也
鄰居們把三千多元錢強行塞到了劉富妻子的手上,老兩口開始發愁,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三千塊錢。
“給我的壓力太大了,我不想把錢自己留着。”最後劉富決定換掉原本準備的木闆橋面,改成更堅固的鋼闆。
他到市場選好鋼材,找人焊了一塊一米五寬,十六米長的鋼闆,準備做橋面。
又買了幾根防水木,在橋的一側用鋼絲固定綁好了一排欄杆,讓老人小孩可以扶着過橋。總共花了三千多。
安裝鋼闆橋面的當天,貨車開不進河邊,而他自己搬不動上百斤的鋼闆,自發而來的六七個鄰居一起幫他把鋼闆擡到了河面上,但沒有人肯下水幫忙裝鋼闆。
劉富的妻子當天準備了好幾雙靴子,一直問着誰能搭把手,卻始終無人響應。最後,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鄰居穿上靴子,下了水。
如果沒有捐款的事情,他可能隻是像往年一樣,把木闆鋪好,如常進行維護。後來這些木闆被他鋪在了橋兩邊的路上。“本來就是個想方便大家的事兒,我不能讓人覺得我在掙人家錢吧?”
但還是有人因此說風涼話,光是劉富聽到的就不少——有人在捐款第二天就把捐款箱踢倒,“這都捐幾萬塊錢了?還捐呢。”也有人過橋時幽幽地說:“這橋我還捐錢了呢,就修成這樣啊?”
有陌生人甚至到劉富家裡敲門,質問道:“橋就是你修的啊?這是違法的,不拆了的話你們兩口子都得被抓進去。”
妻子覺得很氣憤,但劉富攔住她,沒跟對方吵架。
雖然沒起沖突,但劉富因此焦慮了很久。他經常夢到半夜有人喝醉酒,從橋上掉下去,然後找他要錢。
他看到騎摩托車過橋的人也總是擔心,一方面是怕橋的承重不夠,造成損壞;另一方面,如果騎摩托的人不小心掉下去,他還得擔責任。
捐款結束後,劉富曾經想過把捐錢的名單寫在紅紙上貼出去,“因為有的人說捐了,其實沒捐,又老拿捐錢說事兒,我就想公布出去,誰捐了,一共多少錢,我也問心無愧。”
但後來,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到劉富家,勸他不要這麼做,因為名單一旦貼出去,可能招來沒捐錢的人的反感。
老太太年輕時做過老師,她用毛筆給劉富寫了一張巨大的感謝信,貼在橋附近的河堤上,字迹工整。她每次見到劉富,都會親切地喊一聲“小夥子”。
老太太寫的感謝信/受訪者提供
小區的趙姐,捐款的那兩天正在上班。有一次在橋邊遇到了劉富,硬是塞給他二十塊錢,并一直說很感謝他。
正在過河的居民趙姐/崔斯也
當劉富被問到“你後悔修橋嗎”,他停頓了一會說:“怎麼可能不後悔呢?當初想着修座橋能走就行,要是再修更好的,我也沒那技術。結果這一捐了款,我修也不是,不修也不是。”
他想起有一次,小區裡的鄰居在河邊跟他閑聊時說:“沒聽過人說嗎?‘修橋補路雙瞎眼,殺人放火子孫全。’”
“我當時就跟他說,愛咋咋地,瞎就瞎。反正人死了以後,也是啥都看不着了。”
天氣漸漸轉暖,雨水開始變多,劉富已經做好了計劃,等現在的鋼闆橋沖壞了,如何再次把它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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