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讀詩:細雨濕流光》,作者:三書,版本:青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1月。
三書自述
我也是讀者,讀者也是作者
馬栗樹開花的時候,我收到編輯的約稿短信,長長的一段話,誠意滿滿,鋪在手機屏幕上。
時隔數年,編輯還記得并信任我,這讓我感動,又感到意外。不敢自诩為詩評,但重讀古詩詞,寫個人化的讀詩筆記,的确是我近年來一直想做的事。為什麼找我,一個既無名師加持、亦無教授光環的小人物?
我沒有問編輯,而是滿口答應下來。既然找我,必獨具慧眼,我要做的就是認真。相信每個人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位置,隻要在自己的位置上把事做好,就無所謂大事小事。
我問馬栗塔狀的花簇:“你們的美是用來享受,文學也是如此,對嗎?”它們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就這樣,去年四月,我們的欄目啟動了,編輯已取好名字——周末讀詩。又是周末,又是讀詩,多麼安逸的時光,能否成為一個可供神遊的遠方?我們期待着。
讀什麼詩,怎麼讀,編輯讓我自己決定,要求是每期大約三千字。找詩不難,難的是好詩太多,一時不知先讀哪首,就好像寫一個故事時,你想同時從所有地方開始。
多年來,我有抄詩的習慣,并非堅持,而是和飲食嗜好一樣,抄詩已成為生命的本能需要。知足常樂,這句規勸可用于節制物欲,但對于精神體驗,我們最好還是貪婪一點。遇到心愛的詩,我不僅會把它背下來據為己有,更要抄在本子上,一遍一遍地咀嚼,好詩是可以吃的。特别是漢語詩,字詞的音和形同樣重要,耳聆其音目視其形,會調動你更豐富的聯想。
從私人手抄本上開始選,從我最愛的那些詩開始。我想,這麼好的詩,讀者應該也會喜歡的,萬一不喜歡,那就是我讀的方法不對,或者我的文字太乏味。所以,責任和壓力都在我這邊。
怎麼讀?我的理論是憑直覺。我自己怎麼愛一首詩,就怎麼把這首詩分享給讀者,不是對詩的闡釋和理解,而是分享對詩的體驗。讀詩應當是審美的過程,應當以詩的感覺讀詩,給讀者啟發和靈感,以及适當的留白。
定性之後,我對自己提出了三點要求,并寫在小紙片上,每次寫的時候,就攤在面前作為提醒,避免寫作自動打滑,避免說出空話套話:1、說人話,說自己的話。2、寫最重要、最本質的話。3、向潛意識挖掘,寫未知的。
這三點提醒不僅對讀詩,對所有的寫作都适用,而且事實證明也很管用。至少寫的時候可以監視自己,最大限度地減少偏離文本的漫天跑馬,或不着邊際的雞湯八卦。
讀詩是美學體驗,基于這一認知,讀的時候盡量撇開文學史,非必要不唠叨作家生平。你可以愛一首詩而不必懂它,更可與一首詩心有靈犀而不必調查作者的經曆。
對于從小被灌輸的八股式讀法,諸如“反映了……”“抒發了……之情”“采用了……手法(手段)”“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等等,相信我們都深惡痛絕。我們感覺被教條化,感覺自己沒有被表達,甚至感覺被侮辱了。
還古詩一個真面目,這是我的夢想,也是我們共同的責任。除了上述的粗暴讀法,古詩的現代性也尚未被充分挖掘。現代性不僅是用現代語言書寫現代經驗,也應當包括對古詩感受力的重新激活,用現代的視角使其煥發新的光彩,并将古詩轉化為我們自身經驗的一部分。用詩人張棗的話說,就是把傳統當作先鋒來處理,尋找原型漢語人和集體記憶。
如果從能量層面來理解,我們就更會明白,古詩并不在過去,而是活在當下(包括未來),因為語言文字與詩人心靈的能量是超越時空的。讀詩就是回到當下,感受詩的能量場,讓其振動發生在你身上。當它發生時,你就會感到幸福,好像回憶起被遺忘的另一個人生。
寫文章每周都有壓力,每周的讀詩都是新的曆險。即使爛熟于心的詩,要說給别人聽,如同要寫一個很親密的人,你會忽然不知從何說起。詩不可說,說不可說的,怎麼辦?隻能旁敲側擊、點到為止。
哪裡有挑戰,哪裡就有驚喜。每期讀詩,讀每首詩,在寫文章時,總會有新發現。哪怕讀了一百遍,下筆的時候,時有想不到的靈光一閃。和創作同樣,讀詩對于我來說,也是跟随語言的一場探險。帶着自己的情感、經驗、個性、心智和想象開啟一首詩,我對即将出現在筆下的文字滿懷期待。詩句的存在超出其含義,其奧妙部分在抵達之前,大多是未知的,不能心急,得等它們自願現身。
一般周三全天寫稿,為了留有餘裕,我會在周二想好如何導讀,即為什麼本期要讀這些詩。周二晚上,把本期選的幾首詩讀兩遍,看看有什麼想法跑出來,記下關鍵詞,然後睡覺,交給潛意識去運作。不知大家怎麼看,我覺得潛意識裡有一個真人,那個人從不睡覺。此法頗奏效,第二天工作時,就會有新的發現。每篇文章能有幾段令我驚訝,至少有幾句這樣的文字,我就稍稍放心了。
記得早期在評論區有一條留言,某位讀者很好奇這篇文章寫了多久,說自己讀完總共花了二十二分鐘。我不知道這位讀者是不是覺得讀了很長時間,還是說文章寫得很認真,可能二十二分鐘對于公衆号閱讀算很長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首先我的确寫了很久,差不多在電腦面前邊想邊寫七八個小時吧。有時為了核對一個細節,可能得花一兩個小時查資料。我不是為了快餐閱讀而寫,至少這些詩大家得讀慢點。
其次,和寫詩一樣,功夫在詩外。我很喜歡每周一篇的節奏,既可以保持寫作的狀态,又有充足的時間閱讀和醞釀。一天一篇攢出一本書,隻要全力以赴,完全可能,尤其是散文和閱讀筆記之類。但讀詩還是慢些好,我自己整個一周的閱讀、所聞所思、所寫的零散文字,都可能以某種方式滋養并進入這周的讀詩。
每周六,我會期待看到編輯最後定了什麼标題,配了什麼畫。取個好的标題很不容易,既要準确把握文章的核心,還得“戳中”讀者的興趣點,這方面我做得不好,我的原配标題絕大多數都被編輯換掉了。編輯為文章用心配的畫,是我每周欣賞的重點,這些畫為詩文增色不少。
親愛的讀者,感謝你們近兩年來的陪伴,沒有你們的閱讀,就不會有這麼多期的文章,更不會有這麼順利的出版因緣。每期的讀者留言,我都會認真看,一一點贊。所有的讀者反饋,對于我都很珍貴,我很好奇你們對這些詩和文章是什麼感覺。很抱歉,我對留言回複得比較少,主要因為操作不太方便,又不想每次麻煩編輯代勞,我是很樂意和大家交流的。我也是讀者,讀者也是作者,我們其實是在一起發現并激活這些詩,這些詩需要活在我們身上。
感恩一切!
新書剛剛出版,今天又是“周末讀詩”2021年最後一期,我們的編輯和三書做了一次對談,回顧了欄目的寫作旅程,聊了聊她讀詩的經驗和方法,語音聊天最大的發現是:三書不僅極其愛詩,還愛笑。
對談
唐詩好像是我心中的家園
新京報:我們“周末讀詩”欄目的讀者經常留言要求出書,現在書終于出來了,你有什麼感想嗎?這應該是你的第一本書吧。
三書:是的,這是第一本閱讀筆記,挺感恩的。去年你開始跟我約稿的時候,我都沒有想過這些。(不過)一直想寫一些讀詩的閱讀筆記。我比較喜歡我們古代文人那種即興的(評論),比如金聖歎,感覺他們的評論更直覺、更即興,不需要一套什麼理論系統支持。本來我們讀詩就是直覺的、即興的、感性的。
我一直認為古詩詞挺現代的。現代人和古代人在生活經驗上肯定不一樣,但我讀唐詩,越讀越覺得現代。以前上學時沒有覺得。那時候我的心并沒有敞開,因為你在一套那樣的教學體系下,自己的心靈深度也還不夠,所以沒看出來。現在我也經常聽到一些講現代詩歌的人,說古詩比較簡單,我覺得他們說的“簡單”可能和我以前的感覺一樣,他可能隻是從字面意思上、甚至包括意義上覺得古詩比較簡單,我卻覺得古詩是以一種簡單抵達了某種深度,就是萬物的在場。
為什麼中國古典詩歌對意象派會有那麼大的啟示,甚至形成現代詩歌中的一個流派,就是龐德以他的天才讀懂了古詩詞,(能看出)這就是藝術啊。把意象并列在這兒,就是我們對生命的一種真正的感受,我們平時感受東西就是這樣,通過意象我們在每天的生活中感受一切。我們生命真正的感受就是直覺式的,而不是要從中理出個“意思”,這“意思”很簡單,但我們的唐詩宋詞(的重點)不在于那些“意思”。古典詩歌真正的藝術和我們的現代經驗是共通的,我們應該從那裡借力借光,這要求你先要感覺到它的現代性。我也不知道這些閱讀筆記有沒有做到,但這是寫作的初衷和方向。我要把這個聲音發出來,讓大家感覺到古典詩歌其實并不簡單,也不屬于古代,而就在當下。
新京報:讀詩欄目的讀者留言也是很大的看點。你對古詩詞的閱讀分享引發了不少讀者内心詩意的共鳴或聯想,很多留言寫得也很好,很真摯,也很有詩情。
三書:我蠻感動的。寫這樣的文章本來就是為了和讀者交流。我寫東西不是在發表什麼觀點。我就是一個讀者,這些詩怎樣美、怎樣讓我覺得感動、觸發了我怎樣的體驗,我們的讀者在讀了我的這些體驗文字後,在他們身上也引發出感觸或回憶,或者某一段文字、某一首詩留在了讀者心裡,這是我覺得最有意義的。
我現在比較關注“能量”,現在的确覺得所有的事情,我們的生命,所有的社會現象,都是在能量的層面上運作。就我自己說,不管是讀古詩還是現代詩,或者别的文字,這些文字不隻是傳達“意義”,它本身就以能量的方式在滋養我。
我們經常會把事情分成什麼是虛幻的、什麼是真實的,(會覺得)文字給了你一種虛幻的體驗,其實這種體驗并不虛幻。怎麼能說自己的體驗是虛幻的呢?你在詩歌裡體驗到某些事物、名詞,它就已經把你和這些事物聯系在一起了,那些事物的能量就已經傳遞到你身上了。我們從小被教育或被灌輸的那些信念,比如想象的東西就是虛幻的,夢就是虛幻的,所謂的現實就是我們五官真正接觸到的一切。其實所有的體驗都是真的。我讀古詩詞,古詩詞就已經在滋養我的生命,就已經是我的生命,而且在發生一種交流。再把這些寫出來,讀者讀了以後有留言反饋,我再反饋給讀者,我覺得是一件特别有意義的事。
所有發生在心靈層面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就像《金剛經》裡說的,能以量計算的福德都非福德性,真正的福德是無法用量來估計的。所以我覺得哪怕隻一個讀者,不管是以什麼方式,他/她覺得被安慰,或者這些文字讓他/她覺得不那麼孤單,這個力量就已經很大了。
新京報:有時候過了糟糕的一天,晚上翻看兩首詩,好像整個人就好一點了。
三書:對,它在能量的層面給你力量,也會淨化我們内心的噪音。你會感覺你和你自己在一起,你和你的靈魂在一起。我覺得這個時候人是最幸福,會感到一種被修複、完滿的感覺。我們在外面三維的世界,尤其是這些年,大家可能都是破碎的,有創傷,文學在這方面确實扮演着治愈(的角色)。
新京報:現在欄目已經更新八十多期,回頭看來是相當漫長的一個過程。每期都是早早來稿,而且保障這樣的質量和頻率,我覺得是非常有難度的。你在總結裡也說有壓力。在寫作層面,有沒有遇到特别困難的時候?
三書:這個問題我預料到了。我從來不拖稿,這是我最大的優點(笑)。如果我認定做一件事,就會全力以赴,但平時生活中是個很拖沓的人。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能找到某一件這樣的事,你覺得特别有意義,可以讓你全力以赴的事。說到有沒有特别困難的時候,其實每周一期這個節奏是比較輕松的,但在寫的時候都有壓力,因為這些詩很熟悉,但真的要下筆時,你要寫什麼?這時你面對的依然是很大的未知,但未知恰恰是好事。假如你已經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别人應該也知道了,這是我的一個基本理念。這種未知産生的壓力是好事,每次寫的時候就在想我要說出什麼讓我覺得有意思的、驚喜的東西。這是一種特别神秘的體驗。
其實也有那麼一個階段,應該是咱們大概到四五十期的時候,的确有那麼兩三周,覺得我有點被掏空了。怎麼辦?當時想:要不要停,要不要停?但我特别感激,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量,突然就有了一個想法,為什麼不把《唐詩三百首》集中性地(分享)?
剛開始那四五十期基本是即興的,我以前抄詩的時候會想某幾首可以放到一起,因為覺得它們之間好像會有一種回聲或者互文感。後來我就想,《唐詩三百首》我不是一直在讀嗎,我跑步的時候也會聽,《唐詩三百首》這麼流行的選本,真正讀進去的有多少人?我就以這個選本為主(寫文章),或許也有意思。不知道那個聲音怎麼來的,突然就想到了,所以又繼續下去,感覺元氣滿滿,能量又被創造出來了。我覺得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支持我,有時候我甚至想,也許是古代的那些詩,或者說漢語本身的靈魂,或者古代的那些詩人,在以某種方式給我力量。
還有一點順便說一下,我一直覺得我們對古代詩人有一個誤解,總覺得古代詩人就是古代人。有時候會看到一些挺好笑的提法,比如李白爺爺,或者幾百周年(紀念)。這是對時間的非常狹隘的理解。他們并不古老,他們非常年輕,他們就活在我們的DNA裡。其實所有的人類記憶從來都沒有消失,包括動植物、山河、大地、季節,文化語言更不用說了。我們就是所有人。他們隻是物質身體消失了,但那些記憶還以各種方式存在着。我讀《詩經》時,一讀就覺得我認識這些人,很熟悉的感覺。第一次觸動我的不是《關雎》也不是《蒹葭》這樣很美的詩,是《簡兮》,寫的是一個男性舞者在那裡擊鼓,我突然覺得這個形象我見過,無法解釋,可能就是DNA被激活了,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個場景。
新京報:說到《簡兮》的形象,聯系到你的閱讀筆記,這些文章最動人的部分之一就是用文字激活了古詩中的那些場景,乍一看差不多的詩句,成為鮮活生動的、獨特的場景展現在讀者面前。要怎麼樣才能激活這些詩句裡的場景?
三書:這裡“激活”是關鍵詞。我們平時覺得某首詩文字很美,認為自己理解了,其實這是在大腦層面去看的,而并沒有(進)到你真正的生命裡,就像我們大腦層面懂了很多道理,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笑)。道理明白了,可你的生命模式還是原來那樣,你看到一件事情,反應還是原來那樣。
新京報:那你是怎麼做到的呢?
三書: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激活方式,像密碼一樣。你可能走的是後門或側門,這些都可以,隻要你進入(詩歌)了就行。(進入之後)你會突然覺得,你甚至就變成了那個詩人,你就在那兒。
新京報:是不是可以這麼形容,你站在了詩歌内部,以一種沉浸的方式體驗其中的意象和情感,擡眼就看到了詩人所看到的東西。
三書:是這樣。進入内部不是從“意思”上,而是從身體的感官上進入。得用感官去讀詩,而不是用大腦讀。詩人多多有一句話說得很好,他說詩是用詞語寫的,不是用情感寫的。我們首先用感官直接去感受某個詞以及它所指向的事物,然後去聽這個詞的聲音。這個聲音就像音樂,有很多個維度,包括聲音的色彩、聲音的強弱、聲音的高度甚至它的亮度,包括詞和詞之間的節奏,這些才是詩歌的本質,才是喚起我們感覺的東西。
新京報:分享了這麼多首詩、這麼多詩人,你個人有沒有特别偏愛的某個詩人?
三書:你有沒有看出來是誰?(笑)
新京報:感覺偏向不是特别明顯。杜甫算不算一個?
三書:其實也沒有給某一個詩人更多偏愛,我更多的是從詩本身去選擇。我愛所有的詩人。
新京報:博愛。
三書:對,博愛。詩人都很可貴,都是精靈。當學生的時候很喜歡李白,這應該也是很多人的經驗,現在他已經從我的偶像神壇上跌下來了。李白是個語言天才,讀他的詩會覺得語感特别舒服,杜甫詩中人性的内容會更多。我也挺喜歡柳宗元的。
新京報:喜歡他詩文的哪點呢?
三書:他的文風比較的冷峭,是我比較偏愛的一種文風。我讀了他的全集,他的遊記很好,思想很獨立,包括他評價上古的一些書,很有自己的見解。
新京報:如果回想一下自己的讀詩經曆,你是剛接觸就喜歡上了古詩詞,還是遇到了某種特殊體驗,突然發現了古詩詞的美?
三書:是突然發現的。我想可能很少有人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喜歡古詩詞,而是需要一個自己發現的過程。真正能說“喜歡”,應該是研究生的時候。從那時候開始我才是自己在讀,而不是按照那些詩人被介紹給我們的方式去讀。我會覺得,古詩就這樣嗎?表達了什麼什麼情感,閨愁、懷才不遇、傷春悲秋這些,讓人覺得千篇一律。發現(古詩的偉大)之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讀博時是到現在為止我生命中非常幸福的一段體驗,可以坐在圖書館的大木桌邊,就在那幾排古代書籍的書架旁邊,外面有陽光和白楊樹,看得到光影的流動,讀着那些書,那樣的時光很美,一坐一整天。像時光穿梭一樣,那些文字會把你帶到另一個平行時空,你會覺得那裡的一切都特别生動。嗯,很幸福。
新京報:現在在國外生活,讀古詩詞會有特别的感受嗎?
三書:一開始我會覺得讀古詩真的好幸福,但一出去我會想,我們的漢語詩歌,對這些(外國)人、對這個世界意味着什麼?好像什麼都不意味。這也讓我反思語言到底是什麼,确實讓我有一種巴别塔的感覺。但同時古詩詞也給了我最大的安慰,它就是你可以攜帶的故鄉。記得我在美國的時候,經常讀《莊子》和《牡丹亭》,我在讀這些文字的時候就不那麼想家了,它們就是我的故鄉。我們的祖先們創造了那麼美的世界,我可以随時進去,覺得特别幸福。
新京報:我們平時聊天時,你不止一次說到詩關别才,讀詩需要别才嗎?
三書:我覺得……寫詩需要别才,讀詩不關别才。我們都有這個能力。蘭波那句話是對的,“在原型意義上,人人都是詩人”。我覺得他這句話說的是人人都有詩心,人人都可以讀詩。能感覺到詩的人,都可以被定義為詩人。不一定要寫詩,人人都寫詩也挺可怕的,但人人都讀詩是必要的。讀詩就是回到原型意義上的你,人隻有作為原型意義上的自己存在才是幸福的,你會感到一種非常自在、圓滿的感覺。平時我們被各種身份、标簽、信念所限制,所以不管取得什麼成績,你也總有一種空虛的感覺。
我還有一個經驗,以前上課時,為了讓學生不覺得古詩和我們沒關系,在上課一開始的十分鐘我會給他們念一首現代詩(我也很喜歡現代詩),我剛念第一句就感覺到整個教室的那種寂靜,能感到(教室裡的)每個生命都在特别專注地聆聽,那種感覺太好了。這就有點像調頻,把他們的能量的頻率通過他們感覺更親近的現代詩調到某種高度,然後帶着這頻率再進入古詩,他們就不會對古詩有抵觸了。
新京報:這種在教室裡學生們安靜聽詩的場景,其實也是很難得的場景。
三書:其實學生都是很渴望這些感受的,去真正聆聽靈魂的聲音。詩歌是一種靈魂的聲音,它一發出來你就能感到不一樣。
新京報:上周的讀詩内容中,有一句話也很動人,講馮延巳的《醉花間》“池邊梅自早”一句,說“池邊梅自早,人似乎總是遲一步,似乎永遠沒有準備好”。這種由古詩詞引發的感觸是很私人的,因此很動人。這種被古詩詞引發的感觸是對古詩詞本身内容的靈感式反饋,還是生命經驗的積累,或者二者兼有?
三書:肯定是來自生命經驗的積累。老實說,我以前讀這句的時候也沒有把它和我的生命體驗聯系起來,寫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啊,不就是這樣的嗎?我突然覺得,馮延巳,我懂你了(笑)。池邊梅自早,不隻是說梅花已經早早地開了,春天還沒有來,可是你看,梅花已經開了,我們人的反應總是遲了一步啊,好像我們永遠都沒有準備好。我沒有準備好,怎麼春天就來了呢?這也是寫作時的一個驚喜。在寫的時候,你的頻率已經在調整,已經進入某種生命狀态,這句話突然就打開了,明明白白。詩歌需要用我們的生命經驗去打開,這個打開不是通過理性思維的分析,而是一種觀照。我現在終于明白為什麼以前那些大師說,你到了某種程度你自然就會懂。我想,你把它講明白,我們不就懂了嗎?其實就算别人講明白,如果你生命中沒有那些東西,你依然不會懂,你認為的懂,隻是你的大腦了解了,并不是真的懂。我現在讀《莊子》,覺得所有的文字明明白白,以前我覺得自己懂了,其實并沒有。現在包括他文章裡沒有說的東西,都清清楚楚地被聽到了。
新京報:按照這個标準,讀“懂”古詩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關于古詩詞,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讀原文會覺得是好詩,翻譯成白話就絕對不是詩了。問題在于,古詩詞的詩意蘊藏在哪裡?
三書:這個問題太玄妙了,我也一直在想為什麼。這至少說明了一件事:詩不是那些意思,因為用白話翻譯出來也是原詩句的意思。這也給了我們很重要的提醒,讀書的時候不要隻去說那是什麼意思。詩是用語言寫的,翻譯後把詩原本的語言都毀掉了,還到哪裡去找詩呢。為什麼要翻譯?如果不懂一首詩,最好的辦法就是反複讀,或者說先生成自己的感受,再去看一些别人的講解,别人的講解隻是輔助性的,得先有自己的感受。
有些人讀不懂古詩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典故不熟悉。我覺得看一些簡單的注釋就可以了。典故方面的積累有一個很好的辦法,可以形成比較紮實的積累,就是拿一本比如說《李太白全集》,清代王琦的注,每一個典故、名物王琦在詩的後面都會引用,但他的引用不煩瑣,把這樣一本書仔細讀下來,包括注釋都仔細讀,如果能這樣讀幾遍,你對典故就很熟悉了。這方法看上去好像很笨,其實是很快的積累方式,我們總是想速成,其實東晃一下、西晃一下,什麼也留不下。
新京報:現在有些平台上關于古詩詞的音頻、視頻點擊量都挺高的,你怎麼看這種現象?
三書:我覺得有些是刻闆、教條的講解,那為什麼這麼多人在聽?後來想一想,這也不是壞事,說明大家有這個需求。為什麼會有這個需求?現代生活讓我們感覺失去了根,失去了家園,這種漂泊感、碎片感,對家園的渴望,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自己讀唐詩也是這樣的感覺,唐詩好像是我心中的家園。
新京報:最後一個小問題。記得之前有讀者留言問過類似“三書是誰”這個問題。你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三書:這至少說明讀者對文章感興趣,才會對作者感興趣。我也并不是故弄玄虛,但我的确有一點想把自己隐藏起來。我很願意和讀者面對面、像朋友一樣聊一聊古詩詞,但在沒有到那個階段之前,我覺得作者最好隐去,不要知道他/她是誰,這樣就能非常純粹地、不帶任何預設或偏見地讀文字。這有一點像佛法上說的,依法不依人。現在很多時候是相反的,依人不依法。這個人頭銜很高、名氣很大,閃耀着各種光環,我們聽的時候就都不敢對他有什麼質疑。
我也不想讓别人覺得我是個專業讀者。記得有一次回複過一個讀者,說我也隻是一個讀者,和你一樣。其實就是這樣的,這是我的真心話。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專業的文學閱讀者或研究者。說老實話,我到現在都不會自我介紹,真的不會。就覺得很奇怪,每次寫簡曆,每次都是那些什麼什麼東西。我們很多人應該都有這樣的體驗,就是我們人是一個無名無姓的、豐富的生命存在,是多維度的。名字叫什麼、生于哪裡、上什麼大學,這些都是标簽,标簽能構成你嗎?你一旦說了這些标簽,别人就會用這些标簽拼貼出一個人,這樣讀者就很難真正地感受你了。
自述|三書
采寫|張進
編輯|呂婉婷、張進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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