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劍晖(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關注當代散文創作的人們也許注意到,近幾年的散文已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化,出現了一些新動向:散文從過去的“固體”到時下的大幅度“破體”,從面向社會寫作到面向天地寫作,從回憶鄉土到“重塑”鄉土。特别是,網絡的興盛使散文更貼近生活,親和大衆,甚至有人斷言:零準入門檻、即時傳播閱讀推動散文進入到“全民寫作的時代”。不過與上述種種新動向相比,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化大散文的新變和非虛構寫作的興起。
李娟的《冬牧場》是散文“非虛構寫作”的代表作,作者深入新疆阿勒泰冬季牧場,四個月、零距離記述冬牧場的點點滴滴。圖為冬牧場景觀。資料圖片
回到“元氣時代”尋找散文的力量
文化大散文作為一種散文現象,在20世紀90年代勃興并蔚為大觀。文化大散文從文化的視角反思曆史、觀照社會、探詢人文,豐富了當代散文的内涵,拓展了散文的審美空間,擴大了散文的社會影響力。從這一意義上說,文化大散文可以說是當代散文的一個高峰。
但文化大散文也的确存在着顯而易見的局限與硬傷,受到大面積的責難和走向沒落也就不可避免了。也許正是看到傳統文化大散文的缺憾,近幾年來,散文界出現了一種新的文化曆史散文寫作,其代表作家是李敬澤、祝勇與穆濤,他們以不同于餘秋雨們的寫作立場、曆史觀和呈現曆史的方式,為文化大散文注入别樣的元素,并由此引發了文化大散文的新變。
以餘秋雨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大散文”,一般都是站在正史的立場上,以整體性、中心主義的曆史觀和價值觀去評判曆史。它的篇幅長,動則萬字以上,甚至幾萬字;題材大,取材往往不是風花雪月、小橋流水之類,而是民族的文化,知識分子的命運,人類的困境和未來等大命題;再是重理性,推崇西方的理性精神,重邏輯推理,相對來說,感性的東西就少了一些,心靈和生命的投入也不夠,這樣就難免粗疏空洞甚至矯情。
而以李敬澤、祝勇與穆濤為代表的“新文化大散文”,雖然落筆點還是曆史文化,但他們的立場和散文觀念與餘秋雨們卻大相徑庭。在寫作立場上,他們更願意站在民間,或從個人的視角來品評曆史。對他們來說,民間的傳說和曆史人物的生活點滴,曆史背後的故事比重大的曆史事件更具吸引力。在散文觀念上,他們奉“中國之文”為圭臬,提出要回到傳統,回到“元氣時代”尋找散文的力量,同時又解構整體性,沉迷于跨文體、綜合性寫作,甚至是考古學的方法。此外,“大史小說”,注重細節和心靈介入,也是“新文化大散文”的顯著特點。
比如,李敬澤的《青鳥故事集》寫的是本土與異域、中國與西方的故事。人和事都十分有趣,而且這裡的“曆史”都是由各種“邊角料”和生活細節組成。不僅如此,這還是一本充滿幻想的奇書。比如由《枕草子》寫到波斯,然後又回到唐朝的珍珠。再比如将中國一種叫“沉水”的木頭,與異域的龍涎、玫瑰放在一起比較,并追尋它們的産地、曆史以及如何進行秘密交流。還有《山海經》中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鳥,如何飛進太陽黑子,成了烏鴉。又如何飛到唐代成為信史,再飛到現代,成了戴望舒《雨巷》中那個“丁香一樣的結着愁怨的姑娘”。李敬澤沉浸在自己構建的中外曆史文化和散文世界中,以全球化、現代性的視野,在時光隧道中自由穿梭,撷取古今中外史料編織他想象中的“飛鳥”。他的另一本散文集《詠而歸》,收錄的是有關古人生活和古典傳說方面的短文。李敬澤充分展示了他的智慧與幽默調侃的才華,以及信而好古、流連野史的審美趣味。尤其是《一盤棋》《鳥叫一兩聲》《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孟先生的選擇題》等篇,亦莊亦諧、涉筆成趣,既是吟,也是玩,是詠和唱。在這些短小而有味有趣的新文化散文中,李敬澤寫的是曆史,卻處處折射出現實社會的世道人心。
祝勇的《故宮的隐秘角落》《故宮的風花雪月》等散文集,力圖将個體經驗融進特定的曆史語境中,并通過對曆史的發掘爬梳,讓曆史“文化大散文”回到常識,并在此基礎上重建一個寫作主體。他采用的是個人的、民間的視角,這樣的叙述立場使他有效地避免了宏大的曆史叙事,也是這樣的叙述立場和強大的創作主體衍生的問題意識和批判精神,使他的曆史散文不再是簡單地堆砌轉述曆史材料,或在整體主義的觀念和抽象的演繹中,尋求所謂的“曆史的正解”。祝勇的獨特,在于他更癡迷于在被人忽視的隐秘的角落或曆史的縫隙,以非曆史的方式抵達曆史的縱深,并以此來築構散文的豐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祝勇的散文是另類的曆史散文,是對以餘秋雨為代表的散文的反叛和超越。
而另一位“新文化大散文”的代表人物穆濤,其寫作又另有一番風貌。穆濤的散文,基本上都是千字左右的“雜說”或随筆,是名副其實的“千字文”。穆濤的許多材料既來自正史,更多的取自野史。讀他的《先前的風氣》,第一個收獲是長知識。第二個印象是他的一些颠覆性的看法,的确使人開眼、醒腦。他涉獵廣泛,讀書駁雜,縱貫千載,輻辏萬象,且善于以“小”搏“大”。難得的是,穆濤的“大史小說”散文,不僅僅引經據典,同時穿插進許多的轶事、趣事,也不僅僅因為他采用了解字說文的叙述方式。更重要的是,穆濤有自己的哲學趣味,還有足夠的智慧和幽默,以及迂回的曲筆和文字背後的“微言大義”。如此,穆濤也就自有氣象、自成一體。他的寫作上承先秦文脈,中接六朝文章,下連時代經緯,人生百态,正所謂“胸中千古事,筆底有春秋”。我以為這是對穆濤散文的準确評價,也是當下散文的一個發展趨勢。
讓作家放棄對“二手生活”的沉迷與追逐
稍早于“新文化大散文”的另一股散文潮流,是近年大熱的“非虛構寫作”。大約在2010年前後,《人民文學》開辟了一個“非虛構”欄目,發表了韓石山的《既賤且辱此一生》,梁鴻的《中國在梁莊》,阿來的《瞻對》,以及蕭相風、李娟等人的作品,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同年10月,《人民文學》又啟動了“人民大地·行動者”計劃,向全國作家公開征集12個寫作項目,進一步支持非虛構寫作,一時間成為文壇的熱議話題。随後,又有不少刊物和作家加入了“非虛構寫作”的陣營。這樣,一個有别于傳統散文寫作範式的散文潮流就應運而生了。
“非虛構寫作”雖然受到西方“新新聞小說”的啟迪,但兩者的内涵、呈現的文學空間和現實語境是不同的。“非虛構寫作”立足中國本土,面對的是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期豐富複雜的新經驗。因此,某種意義上,産生于新世紀的“非虛構寫作”散文潮流,乃是“散文突圍”過程中的求新求變,也可以說是一種新的寫作姿态,一種文學的求真實踐。因為在此之前,人們已厭倦了大量胡編亂造、缺乏現實感的虛構作品,而渴望讀到接近生活真相,看到“比虛構更精彩的現實”。另一方面,針對時下一些作家沉迷于“二手生活”、疏離現實的寫作,“非虛構寫作”的提出多少能糾偏當前文學創作的某些弊端,起碼可以促使一些作家重新思考和調整自我與現實生活、與時代的關系。
黃燈不久前出版的長篇“非虛構”散文《大地上的親人》和《我的二本學生》,前者從一個農村兒媳的視角,叙述三個村莊親人真實而複雜的生存境遇,展現了處于轉型期中國農民的命運和基層社會的真實圖景。後者以一個高校教師的親身經曆,以二本大學生為觀察對象,讓人們看到這一龐大群體的信仰、理想、抗争與眼淚。作品雖然隻是剖析了一個特定的樣本,卻透示出人性的關懷,以及逼問過去與未來的沉重憂思。
“非虛構寫作”散文思潮的出現引來了各種熱議。有的人認為它不過是美國“新新聞小說”的翻版,不是什麼新鮮東西。有的人則從譜系學的角度,認為應厘清“非虛構寫作”與傳記文學、報告文學及新聞報道的關系,等等。這些都有必要,都有道理,但當前更迫切的是要提高“真實性”的純度,因為有一些打着“非虛構寫作”旗号的作品,包括一些名家的此類寫作,明顯違背了“真實”的原則。其次是審美性問題。一些讀者和評論家之所以對“非虛構寫作”有抵觸,皆因一些“非虛構”作品隻是用新聞筆調羅列記錄生活現象和事件,缺乏散文文體應有的優美語言、修辭、文氣、情采、格調、氛圍,這樣的作品讀起來自然味同嚼蠟。因此,“非虛構寫作”要提高自己的品格、質地和可讀性,當務之急是強化作品的審美追求。
同時還要寫出人性的深度,并具備一定的批判精神。蘇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非虛構寫作”為什麼會如此震撼?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她的寫作既是一種社會性的寫作,也是一種精神性的寫作。她帶着尖銳的問題意識,抱着對文學的虔誠和對真理的熱愛,不但讓讀者看到了生活的真相,同時還深度寫出了戰争中人性的善與惡,批判了制造災難、與真理為敵,以及一切違反人性的行徑。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經驗,值得中國“非虛構寫作”作家學習和思考。
“新文化大散文”與“非虛構寫作”兩種散文潮流的意義,在于讓我們重新思考散文與時代的關系。散文是最貼近日常生活的文體,也是最能與時代保持良性互動的文體。因此,面對當今時代,散文作家若想創作出不負時代的力作,重要的是不能與時代脫節,隻停留在封閉狹小的個人生活範圍内,沉迷于描寫自己鼻尖底下的一點生活瑣事。時代的散文要求散文家必須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問題意識。他不僅要進入生活和曆史的内部,而且要密切關注時代的重大問題和迫切性問題,深切體驗時代生活的真實面貌。同時,由于散文是人類生存經驗的表達,無論穿越曆史還是呈現時代,最終都與人類共同的經驗、情感和向真向美向善聯系在一起。因此,當下的散文,既要俯貼大地,又要仰望星空;既要面對複雜的現實生活,又要表達這個偉大而壯闊的時代,還要與人類共有的經驗和精神相通。唯有如此,我們的散文才有可能呈現出新的精神質地。
《光明日報》( 2020年12月16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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