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認識賈寶玉，就不能不認識并理解他那“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表現。年輕無知時，讀《紅樓夢》，每每讀到描寫賈寶玉那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言行時，總覺得這就是寶玉的好，是寶玉的可貴之處。

不過随着閱曆增長，現在看來，隻能說大多數情況下，那些不合時宜的表現造就了賈寶玉之所以成為賈寶玉的原因，卻也讓賈寶玉和那個時代那個社會格格不入，最終落了個出家為僧的下場——他無法振興家族，他扛不起任何責任。從這個角度來看，用現在世俗的觀點來評判，賈寶玉無疑是個失敗的人。

寶玉那些不合時宜的表現很多，比如他将讀書人斥責為“祿蠹”，“祿”是指古代那些功名利祿，而“蠹”則指蛀蟲，“祿蠹”二字合在一起，意思不難猜想，指的是一些鑽營功名利祿的蛀蟲。

認為那些讀書人是鑽營功名利祿的蛀蟲，雖有其客觀合理的地方，但若将所有讀書科舉之人都認為是蠅營狗苟之人，未免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了。

賈雨村确實是蠅營狗苟之人，為了一頂烏紗帽，可以草菅人命，但若就此認為封建社會所有讀書做官的人都是如此，那顯然不切實際。賈寶玉自己雖然厭惡科舉仕途，但他整日流連花叢中，也未曾真正幹過幾件正經事，更不曾幹過什麼大事，倒也算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但賈寶玉最為可貴的是，他看重女性，尊重女性，願意親近女性，還從不玩弄女性，這在那個封建社會，尤為難得。除此之外，寶玉内心其實是個特别謙卑的人，盡管他的身份确實高貴，但他卻從不認為自己高貴，這點從寶玉和秦鐘相見可知：

那寶玉自見了秦鐘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癞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绫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衆，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鬓交接，可知‘貧窭’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

這段描述展示了寶玉的内心世界。很有趣的是，有的人生在富貴之家，還時常覺得不滿足，希望有更多的财富，更舒适的享受，更自在惬意的生活，而寶玉恰恰相反，他雖然生在富貴之家，但卻時常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樣舒适尊貴的是生活和身份。還以“死木頭”、“糞窟泥溝”自喻，這樣的寶玉，毫不妄自尊大，更容易讓人敬重他喜歡他。

最後一點，寶玉毫無階級等級觀念，且他待人不喜歡擺架子，不僅對庶出兄弟賈環如此，對底下小厮更是如此：

“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着卧着，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隻管随便，都過得去。（第六十六回）”

興兒這段話雖簡短，但透露的信息很多。他說寶玉沒有“剛柔”，此處側重指“剛性”而非“柔性”。寶玉是個十分柔和的男孩子，基本沒什麼男孩子的陽剛氣息，也沒有脾氣。

他高興的時候和那些小厮們亂玩一陣子，所謂亂玩，是指沒上沒下沒大沒小，寶玉都不計較，而不高興時，也不搭理他們，即使那些小厮們見了他不行禮不搭理他，隻管自己坐着躺着，寶玉也不責怪他們。

正因如此，沒有人怕他，大約這些小厮們怕的是賈珍賈蓉薛蟠那些人了，大家做什麼都很随便，都過得去。這就是寶玉。

寶玉這一性格特點在底下人看來是有些傻裡傻氣的，他行事作風沒有那些貴公子的派頭和架子，因此更顯得有些不合時宜。而寶玉那些照顧女孩子的舉動在旁人看來，則顯得更為呆氣。他被打後，傅秋芳家兩個婆子奉命前來探望，聽說關于寶玉的一些事，又親眼見了寶玉的舉動，更斷定他是個“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寶玉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得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得。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哪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

寶玉這些表現原是他珍惜那些女孩，愛護她們的表現，但在旁人眼裡，卻成了對他呆呆傻傻的解讀和表現，在那個時代，就連女性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出身，既然如此，又怎能寄望于男人看得上自己呢？

所以說，寶玉這些不合時宜的表現，與其說是傻氣，倒不如說是他對女性的珍惜。隻是那個時代，很少有人能懂，黛玉能讀懂寶玉對金钏兒、晴雯的懷念，也不怪罪寶玉，這才是他們之間感情真摯而堅定的原因。

參考文獻：《紅樓夢脂彙本》，曹雪芹著，脂硯齋評，嶽麓書社。

作者：端雅。歡迎關注我的頭條号：紅樓夜思。從書裡，看更廣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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