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以韓愈為首,不僅僅是考慮其文學成就——事實上蘇轼、歐陽修的成就不在韓愈之下——更多是時間順序上的考慮。
當然這個時間順序上的考慮,也并不是指韓愈是古文運動的第一個發起人或者說提倡者,而是指韓愈是這場長達數百年的運動中第一個摘取勝利果實之人。
所謂古文運動,并非僅僅是文風上的複古,更是帶有政治性的儒學複古。在韓愈之前,已經有不少地位比他更高、權力比他更大的人嘗試失敗了。
唐宋八大家
宇文泰:自今文章皆依此第一個嘗試的人是西魏權臣、北周王朝之奠基者宇文泰。
作為西魏的實際掌權者,宇文泰對魏晉以來的浮華文風及其背後的清談尚玄風氣十分反感。于是在大統十一年,他借着西魏文帝拜祭家廟的機會,命蘇綽寫了一篇十分質樸的頌文《大诰》。随後,他向文武百官宣示,以後大家寫文章都要按照這個風格來。
晉氏以來,文章競為浮華,魏丞相泰欲革其弊。六月,丁巳,魏主飨太廟。泰命大行台度支尚書、領著作蘇綽作《大诰》,宣示群臣,戒以政事;仍命“自今文章皆依此體。”
——《資治通鑒·梁紀十五》
那麼蘇綽所作《大诰》,是什麼樣的風格呢?如下:
其詞曰:惟中興十有一年,仲夏,庶邦百辟,鹹會于王庭。柱國泰洎群公列将,罔不來朝。時乃大稽百憲,敷于庶邦,用綏我王度。皇帝曰 :“昔堯命羲和,允厘百工。舜命九官,庶績鹹熙。 武丁命說,克号高宗。時惟休哉,朕其欽若。格爾有位,胥暨我太祖之庭,朕将丕命女以厥官。
——《周書·蘇綽傳》
這文風倒是不浮華了,但也太不接地氣了,沒幾個人能看懂!事實上蘇綽這篇文章,模仿的是《尚書》的文筆。《尚書》在儒家五經中以文筆晦澀著稱,即便是古人,沒有足夠的文化功底,也是寫不出這種體裁的。
因為層次太高,受衆太小,宇文泰的複古嘗試,失敗了。
尚書
楊堅:天下文章宜實錄第二個嘗試的人,是結束南北朝亂世的隋朝開國皇帝楊堅。
開皇四年,他下诏書要求天下一切公私文字,都要“實錄”,就是實實在在講事情,别整虛頭巴腦的玩意兒。
當時有個當官的叫司馬幼之,因為寫的奏折文辭過于浮華而被楊堅治罪。又有禦史李谔上書皇帝,大意是說:曹操、曹丕、曹睿祖孫三代崇尚文辭,忽略君王的大道,而喜歡雕蟲小技,天下人效仿而成風俗(曹操:這鍋我背?)。現在的人崇尚簡傲清虛,卻把儒學當成過時和笨拙的。請求考察各地官吏是否遵從诏書(指楊堅要求天下文字實錄的诏書),不稱職的就要懲罰他們。楊堅十分贊同,把李谔的奏折發給全國各地的官員看。
隋主不喜詞華,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實錄。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豔,付所司治罪。治書侍禦史趙郡李谔亦以當時屬文,體尚輕薄。上書曰:“魏之三祖,崇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藝。下之從上,遂成風俗。……以傲誕為清虛,以緣情為勳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聖之軌模,構無用以為用也。今朝廷雖有是诏,如聞外州遠縣,仍踵弊風……蓋由刺史、縣令未遵風教。請普加采察,送台推劾。”又上言:“士大夫矜伐幹進,無複廉恥,乞明加罪黜,以懲風軌。”诏以谔前後所奏頒示四方。
——《資治通鑒·陳紀十》
楊堅可以懲罰文章浮華的官員,也可以下诏書要求全國的人都要實實在在寫文章。但他本人并不是文學家,也沒有得力的手下可以創造出一種新文體。
光靠行政力量,皇帝也無法改變魏晉以來傳承數百年的浮華文風。所以,楊堅的嘗試也失敗了。
隋文帝楊堅
王勃:文章本應明大義初唐以來,想要改革文章風氣的人不少,最有名氣的是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
王勃給吏部侍郎裴行檢上書,大意是說:寫文章的原理很難,但總是以宣揚大義、教化習俗為主。假如隻注重文風的浮華,國家就會動亂。現在天下文章,都已經衰敗了,國家正在千年一遇的時期,應該改革文風恢複曆代帝王的大業。
夫文章之道,自古稱難。聖人以開物成務,君子以立言見志。遺雅背訓,孟子不為;勸百諷一,揚雄所恥。苟非可以甄明大義,矯正末流,俗化資以興衰,國家由其輕重,古人未嘗留心也……天下之文,靡不壞矣。國家應千載之期,恢百王之業,天地靜默,陰陽順序。
——《上吏部裴侍郎啟》
王勃敏銳地認識到,新的盛世即将來臨,數百年亂世中形成的浮華文風也應該應時而變,但他依然無法找到好的變革方法。
事實上王勃本人就是一代骈文大家,一篇《滕王閣序》驚豔千古,就連這篇提倡改革文風的《上吏部裴侍郎啟》,其實也是一篇優秀骈文。
讓一個優秀的作家去改變自己最擅長的風格,這也是難為王勃了。
王勃《滕王閣序》
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在王勃之後,又有蕭穎士、獨孤及、柳冕等人等人抨擊浮華文風,嘗試散文寫作,但都沒有取得可觀的成果,直到一個人的出現。
沒錯,這個人就是“八大家之首”——韓愈。這個“首”,不是說他是第一個嘗試改革文風的人,而是說他是第一個在改革文風上取得勝利果實的人。
韓愈
韓愈的成功,既有時代的因素,也有個人的原因。
從時代上講,一方面,魏晉以來的清談浮華風氣,經過盛唐的洗禮已被徹底滌清。骈文這種體裁已經逐步走入死胡同,時代在呼喚一種新的文風。
另一方面,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削弱了唐王朝的統治力,佛教盛行讓政府的财政日漸緊張,有識之士都認識到可以依靠宣揚儒家正統來進行政治改革。打擊浮華文風、提倡先秦散文,正可以從文學上和這種改革形成呼應。
從個人上講,韓愈本人是文學上的不世奇才,他并沒有像蘇綽這樣一味地模仿先秦文章。他的“古文”,其實是一種散句單行,活潑自由的新文體,形式多樣,内容豐富,論文雜說、書信題記、碑志祭文,不一而足,完全突破了先秦散文的形式範疇。
例如他所作《毛穎傳》,用傳記的形式寫了毛筆的一生,表面上是傳記,實際上是寓言,初看是說毛筆,其實是寫自己,這種文章形式在當時是絕對的創新。
正是憑借這種以複古為外衣,以創新為生命力的新文體,加上韓愈自己的文壇地位和卓越才華,經過多年的努力疾呼,韓愈終于讓散文壓倒骈文,成為中唐以後的主流文體。
所以,後世蘇東坡稱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明清以來,人們以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是當之無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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