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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三皇子倒台是在景明二十九年春,素來支持三皇子的王氏一族首當其沖。丞相王緒被關押大理寺候審當日,大司馬霍琛奉旨查封王家。
清洛再一次見到了他,彼時他率領三百金吾衛闖入府中。她抱着四歲的王朗,定定看着他,眼中無一絲懼色:“恭賀兄長。”
霍琛揮手,旋即有人上前搶奪她懷中的孩子,清洛自是不肯松手。霍琛漸露不豫之色,從副将手裡奪過長槍,揮向她的雙腿。
清洛膝蓋一麻,竟跪了下去,孩子脫手,被人奪了去。
霍琛俯下身抱她,她掙脫不開,擡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霍琛,你殺人父,殺人子,死後必入無間地獄,日日遭受酷刑煎熬,以贖罪孽。”
霍琛沒有躲,生生受了她這一耳光,似笑非笑:“既然這樣,清洛,那你陪我一起入這地獄吧,以免我一人太過孤苦。”
1
清洛十歲那年,父親蘇恒續弦再娶,那婦人姓顧,帶了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嫁來蘇家。
她的父親是定州城赫赫有名的镖師,一手創辦長風镖局,成親當日,蘇家擺了幾十桌喜宴,清洛素來不喜這樣的熱鬧場面,好在照顧她的嬷嬷喚走了她,說是遵從她父親安排,領她與日後的兄長見面。
那便是她第一次見到霍琛。
霍琛正坐在院子裡看書,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清瘦。她素日裡常和一群小子厮混,正是頑皮的年紀,心裡多少有些不喜他這樣沉靜的男孩,悄然生出了捉弄他的心思。清洛借口支走嬷嬷,撿了幾顆小石子偷藏在手心,踮着腳走進院子,腳步放得跟貓兒一樣輕。
她彈出手中的小石子,正中他的頭,他恍若未見,仍專注地看着手裡的書。
見他并未理會,她不禁生出了些被人無視後的惱怒,瞪了眼他:“小呆子,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兄長了,但是你不許欺負我,更不許去爹爹那兒告我的狀。”
他終于擡頭看了她一眼,略帶茫然,像一頭初生的小獸。
從那以後,她依舊成日與男孩子們玩耍,偶爾被父親召去房中挨訓,說的多半是她學業上的事。
父親蘇恒對她管教嚴厲,一心想要把她栽培好,不僅親自指點她習武,而且請過不少夫子傳授她功課。來來往往,沒有哪個夫子能夠教好她,原因無二,她在學業上沒有半點悟性,連蘇恒都忍不住搖頭,要她安心練好功夫,日後接手镖局。
蘇恒常拿霍琛來與她比較:“你這丫頭,要是能有阿琛一半聰慧伶俐就好了。”
偶爾也有不服氣的時候,她輕聲頂撞回去:“像他這種成日隻會讀書的小呆子,我才不要和他一樣。”
蘇恒惱怒,要拿馬鞭抽她,她沖一旁的霍琛做了個鬼臉,然後溜之大吉。
她一向不大喜歡霍琛,這樣的厭惡大概是源于他舉手投足間的沉郁氣息,以及他異于常人的聰慧。
就這樣風平浪靜過了大半年,她和霍琛再度有了交集。
平日裡一起玩耍的狐朋狗友約她一同去秋水湖泛舟,舟快要駛到湖邊時漏了水,同船的男孩子們自顧不暇逃生,一時間竟沒有人想起清洛來。
偏偏她是個不會凫水的,嗆了好幾口水,慢慢地失去了力氣掙紮……
再醒來時是在蘇府,她自己的閨房中,蘇恒取來馬鞭抽她,下手毫不留情,顧氏一壁哭,一壁抱着她,用身子為她擋去鞭打。
蘇恒扔了鞭子,指着她怒道:“從今兒起你别想再出府一步,就留在家中好好跟你兄長念書,若不是今日阿琛恰好去了秋水湖,隻怕你現在早沒了命。”
2
從下人的斷斷續續的叙述中,她拼湊出事情經過。
那日她始終沒有回府,蘇恒遣人去找她,霍琛在湖邊發現了她的一根發帶,深秋的湖水已帶着刺骨寒意,他毅然跳入湖中,将溺得半死的她撈了上來。
經過這樣一番折騰,他弱不禁風的身子又病了起來。
清洛帶着摘來的野果子,從小窗爬進他的房裡。彼時他正在服藥,見此情形,驚詫不已。她把野果子放到桌上,容色微赧:“顧姨說你病了,咳得厲害,這種果子曬幹後,煎水服下可以止咳。”
她想了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麼要救我上來,明明我對你的态度那樣惡劣。”
霍琛垂眸,這良久的沉默終于令她意識到,她不應該這樣莽撞。
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我一直都明白,清洛對我沒有惡意,可是我這樣的身份,若是與誰走得太近了,隻會給他們帶來災禍。”
那一刹那,她心中對他所有的敵意霎時消弭。
她雖然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但還是眨了眨眼,笑道:“兄長,那以後你陪我玩耍,好不好?”
霍琛病愈之後,他們一同習武,一同入私塾讀書。
霍琛紮馬步的時候,清洛在一旁指點。偶爾,清洛犯懶,趁父親不過來查看,她便坐到香樟樹下靜等霍琛練滿一個時辰。
有那麼一次,她等着等着竟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被霍琛背着,天際烏雲沉沉,大雨将至。
“你方才睡得很沉,我索性背你回去。”霍琛淡淡解釋道。
這樣的解釋讓清洛更加赧然,她輕聲要求霍琛放她下來,他拗不過她,隻好解下外衫,為她罩在頭上。
雨越下越急,等走到屋檐下避雨,兩人衣裳俱濕透。
清洛想把衣裳還給霍琛,卻被他制止:“不必了,你先披在身上,暖和些。”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情無比認真,仿佛是在為她做一個重大的決定,清洛忍不住輕輕一笑:“多謝兄長。”
他沒有說話,而是伸出手,為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濕的鬓發。
3
等到清洛快要及笄,已是定州城中遠近聞名的美人兒。
時常有慕名而來的年輕男子爬到蘇家牆頭,為求滿足心中好奇,見上她一面。镖局裡的夥計便拿這件事打趣她,說想要入贅蘇家的男子快排到了定州城門口。
清洛原本不放在心上,直至這些胡言亂語被霍琛聽了去,他眉頭微蹙,像是在思量什麼。
再之後,練武場旁的圍牆上再沒有出現過陌生男子的身影。
清洛以為是她父親加強了蘇家的護衛,直到後來,她繞到府外撿紙鸢,隻見霍琛站在牆根下,雙手抱胸,與一個紫衣公子對峙,冷冷道:“蘇家的姑娘,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到的?”
她拿着紙鸢,有些茫然,一種莫名的感覺在心底浮現出來,如藤蔓一般,密密麻麻,纏住她的心。
霍琛轉過身,見她站在遠處,喚了她一聲:“清洛。”
她提起裙擺便跑,兩頰暈開桃花般的绯紅,再也顧不上什麼,心中唯有一個念頭,離他遠一些,再遠一些。
前來的提親人家踏破了蘇家的門檻,蘇恒開始考慮她的婚事,每每與她提及這件事情,她總是會攬着顧氏的手臂,帶着幾分小女兒的嬌羞,軟聲道:“我才不要走,我要在爹爹和顧姨身邊多留幾年。”
偶然有一次,顧氏指點完她的女紅,問她:“清洛日後想嫁一個什麼樣的夫君?”
“就像兄長那樣的,腹有詩書,氣質溫潤。”她脫口而出,才意識到這句話裡頭的不妥,驚慌地解釋,“顧姨,我性子粗野……故而希望,日後能嫁一個讀書人。”
顧氏溫婉一笑,道:“原來清洛喜歡這樣的男子。”
她低眉,心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他有着俊朗的面容,英偉的儀度,他所有的情緒都隐匿在那雙濃墨般的眼眸,令人一眼看不到底。
4
除夕過後不久便是上元節,城中舉辦盛大燈會。
黃昏過後,華燈初上,外頭飄着細雪,她系好大氅,便與霍琛一起出門。
與往年無異,他們穿過熙熙攘攘的長街,走去河邊,那裡有猜燈謎的遊戲,有嬌俏的年輕姑娘,與風流俊逸的男子。
現下正值熱鬧的時候,人群如潮水一般,清洛被攜卷在其中,難以移動步子。不遠處有人在表演雜耍,叫好聲連連,她忍不住側過身,想要多看上幾眼。
不過是片刻分神,清洛便有些站不住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搭上她的右肩,穩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形。
她甫擡頭,便對上霍琛的目光,他定定看着身側的她,一雙眸中難得透露出幾許暖意:“你想去看?”
清洛猶豫了會兒,點了下頭,怕他會反悔,又重重點了幾下,跟小雞啄米一般。
霍琛收回手,帶着她往那處走去。
月上中天,雜耍人收攤,她有些意猶未盡,怔怔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一樁事:“糟了,還沒有去燈謎會,若是今年兄長沒有把頭籌的獎品帶回家,爹爹定會生疑的。”
“無礙,隻要清洛開心便好。”霍琛伸手将她與擁擠的人群隔開。
清洛帶着霍琛急急趕到河邊,人群散去,隻餘幾個孤零零的花燈懸在木架上。她忍不住責備自己,霍琛卻不急切,負手靜靜站在一側:“去看看吧,興許還有未拆開的燈謎。”
于是她依言取下一個燈籠,寒風凜凜,她緊了緊大氅,正欲起身,便撞上身後的霍琛。她的唇擦過霍琛的的下巴,那些小小的青色的胡茬,有些紮人。
清洛羞赧不已,心中千百種情緒翻滾湧動,她扔掉燈籠,轉身疾步走開,就連發簪被碰掉掉了,也顧不得去撿。
上元夜過後,清洛染了風寒,一病不起。
顧氏照料她好長一段時間,她的病始終不見起色,顧氏悄悄問她:“清洛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她唯有搖頭。
萬幸的是,霍琛一直沒有過來探病。
5
長風镖局的變故,發生于景明二十四年的初春的一個雨夜。
那時清洛尚在病中,聽了半宿雨聲,迷迷糊糊睡去,一聲凄厲的叫聲劃破夜空。她突然驚醒,以為是家中遭了賊,伸手握住床側的劍。
她剛出屋子,遭到數名黑衣人偷襲,清洛與他們纏鬥一番,終是被制住。他們将她押送到花廳。為首之人坐在太師椅上,饒有興緻看着狼狽不堪的她,他年過四十,面容與霍琛有六七分相似,目光銳利得跟鷹隼一般。
約莫一炷香過後,霍琛才被帶來。
霍琛淡淡掃她一眼,漠然問道:“叔父扣押了整個蘇府的人,是何意?”
那人露出一個笑,冰冰涼涼的:“阿琛,多年未見了。”
霍琛抿着唇,久久不語,那人一揮手,顧氏便被押了進來。
“你母親擅自帶你離開霍家,罪無可恕。”他冷冷道,“但念在她養育了你,為我大哥留下最後一點血脈的份上,我給她留個全屍。”
頃刻,顧氏被拖出廳堂。
顧氏望向他們,嘴唇翕動,大抵是想安撫霍琛。可已經來不及了,霍琛驟然拔出一旁侍衛的佩劍,提劍追了出去。他雖然習過武,但畢竟不敵那些百裡挑一的暗衛,不多時,手中的劍便被奪下。
他無數次被打倒在地,卻又一次次站起,赤手空拳與暗衛對峙,如瀕死的困獸一般掙紮。
清洛以手掩面,不忍再看,她毫無辦法,除了看着遠處的他挨打,她什麼辦法都沒有。
庭院中傳出的聲響漸漸小了,到最後隻剩下風雨聲。
為首之人走至霍琛身側,指了指那具蓋了白布的屍首:“阿琛,你要記住,你母親的死,蘇家的滅門之禍,都是為了讓你清楚地認識到背叛霍家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霍琛揩去嘴角淌出的血,眼神冷冽:“總有一日,我要殺了你。”
那人竟笑了起來:“但現在你不能……”
談話聲太低,清洛聽不真切。
片刻後,霍琛擡眸看向她所在的方向,他的視線是那樣缱绻溫柔,眸中空無一物,仿若隻剩下她。
那人滿意地點頭,吩咐左右侍從:“把這個丫頭帶走。”
走?走去哪兒,她迷惘地想,再沒有半點力氣掙紮。
清洛的病越發厲害,燒得迷迷糊糊。有個小丫鬟被指派過來照顧她,漸漸地,她便知道了這樁事的原委。
梁帝多年前便纏綿病榻,朝政被霍家把持。十三年前,霍家前任家主病殁,留下一個五歲的孩子,名喚霍琛。霍家幾位長輩商議過後,決定由霍琛的叔父暫代家主之位,等日後霍琛長大成人,再歸還位子。
未過不久,霍琛被生母顧氏帶着逃離霍家,下落成謎。
如今的家主霍庭膝下無子,霍家的長輩多番催促,霍庭不得已,複又打探霍琛的下落,趕來定州,将他帶回霍家。
清洛和她父親逃過一死,被一道押解回京。
夜闌無聲時,清洛陷入一場場重複的夢魇,夢中她身處一片混沌中,目之所至,皆是暗紅的血迹。她尖叫着驚醒,卻發覺自己被一人抱在懷中,是霍琛。他為她揩去額頭上細密的冷汗,語氣柔緩,像是在哄年幼的孩子:“别怕,不過是做了個噩夢罷了。”
她搖頭,淚珠止不住往下掉。
6
回京後,蘇恒被關押别處,而她随着霍琛一道回了霍家。
在定州蘇家時,清洛散漫慣了,可霍家這樣的世家大族,規矩繁缛,她跟着一個年邁的仆婦學習規矩,稍有不慎便會被責打。
霍琛将蘇恒的信件轉交給她,無意間看到她手腕上烏青的笞痕,擰着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洛匆忙用袖子遮了去:“摔的,不礙事。”
霍琛轉身便走,不給她絲毫掩飾的機會。次日她便聽聞傳言,那位老妪不慎把熱茶潑到霍琛身上,被杖責五十,逐出霍家。
不久,她被調往霍琛身邊,成為他衆多婢女中的一名。
那時的霍琛已經換下布袍,他如同京中的世家公子一般,玉冠束發,身着錦衣。清洛向他行禮,低頭看着他廣袖上的繁複花紋,袖口綴以金絲線,雍容華貴不失大氣。
眼前人的面容分明與以往無異,她卻覺得,他已然變得陌生,如今這個錦衣華服的世家公子,不再是當年定州城中耐心教她讀書的霍琛。
他漸漸變得喜怒無常,會因為下人小小失責而加以重罰,眉宇間不複往昔溫潤神色。
唯有在她面前,霍琛會稍稍緩和些。
清洛在霍家待了一年多,許是有霍琛相護的緣故,霍家衆人沒有太過為難她。她曾多次請求霍琛相助,想要見上父親蘇恒一面,每回都會被他搪塞過去。
她想,興許霍琛也沒有辦法促成此事。清洛不再提這件事,隻能從每月一封的家書中,推斷父親安好的消息。
十五六歲,原本應是女孩兒最活潑的年紀,可她成日恹恹的,小心掩飾眼中的陰霾與不快,到底還是被霍琛發覺。
“再過兩三日,就是盂蘭盆節,每年京中都會有百姓放河燈,你若是覺得無趣,便出去走走。”霍琛放下書,溫言說道,“我也會過去的。”
霍琛失約了,中元節當夜,他被家主霍庭召去,說是有要事商議。
清洛獨自去了護城河,她俯下身,鄭重而又虔誠地把兩盞蓮花河燈送入水中,一盞給她早亡的母親,一盞是給顧氏。
水面上漂浮着的一盞盞河燈,在清澈的天空下,猶如一堆碎金,明明滅滅,她悄悄許了個願。
清洛起身往回走,便是在這個時候遇到王晉的。
熙熙攘攘的街上,那抹身影似極了霍琛,她誤以為那是霍琛,悄悄走到他身後,輕拍他的肩:“兄長。”他側過身,落入她眼中的是一張陌生面容。清洛連連道歉,他溫和笑道:“無妨,姑娘不過是認錯了人罷了。”
她失魂落魄站着,被人群攜卷着往前走,似一抹飄無定所的遊魂。
霍琛,霍琛,她默念這個名字,心中最隐秘的情愫如藤蔓一般瘋長,纏得她喘不過氣。
7
清洛在護城河邊站了許久,河燈随波遠去,她怔怔看着,思緒飄向别處,再度轉身,竟又遇見了那名男子。他小步跑向她,眉宇間帶着幾許急切慌張:“姑娘可曾看到我的玉佩?”
他的玉被小賊順走了,就在他方才回首與她解釋她認錯了人的時候。
說完這番話,他面容蒼白,忍不住彎下身劇烈咳嗽,清洛疑心他是個病秧子,于是安撫道:“公子莫急,我去幫你尋回來。”
話雖如此,但她既不熟悉京城布局,也不知道盜賊的去處,兜了偌大一圈,空手而歸。
他仍坐在河邊等她,把玩手裡的折扇。
清洛正要上前,手腕突然被人攥住,霍琛壓低聲音,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府?”她甚至來不及解釋,就被霍琛帶了回去。
原以為這不過是萍水相逢,她便沒有同霍琛提及當晚的事。
後來王丞相攜長子到霍府做客,她不慎打翻湯羹,被管家罰站在外頭,天色陰沉,須臾降下大雨,府中下人驚慌避雨,沒有人顧得上她。
有一人撐傘自遠處走來,他穿着月色長衫,面如冠玉,清洛眨了眨眼,對他露出一個善意的笑:“你的玉佩找到了嗎?”
王晉走到她跟前,指了指懸在腰間的白玉佩,帶着幾許揶揄:“上次我在護城河邊等了姑娘許久,始終不見姑娘回來,實在沒有辦法,便去官府報了案。不過兩三日,這玉佩便被找了回來。”
清洛擡袖抹去臉上的水珠,覺得自己的模樣委實狼狽,王晉遞來一塊素白的帕子:“姑娘可願領我走走?”清洛看了看廊下避雨的管家,有些猶豫,王晉笑了笑:“不礙事,稍後我會向霍大人解釋此事。”
霍府後院築了一個極大的花苑,四周樹木簇掩,山石拱衛,極為幽僻。
她與王晉一道去了那處,得知王晉在編寫大梁地理志,清洛略微向他提了點定州的風土人情。
分别時,王晉對她說:“清洛,你真是一個有趣的姑娘。”
她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讷讷看向王晉,卻見他漆黑的雙眸中,笑意更深。
後來,王丞相派人帶着禮品到霍府,讨要一個婢女回去,給他的長子做妾。王家與霍家素來交好,霍庭自然應允下來。
管家前來帶走清洛,她正在霍琛的書房裡,為他磨墨。霍琛打斷管家的話,将管家逐出書房,轉身看向她,眼中仍帶着壓抑不住的怒意。
那時她以為,霍琛不會讓她走,他會将她護在身後,為她擋去所有風雨,他一直以來便是如此。
可她錯了,當夜霍琛将她召至房裡,同她說起嫁去王家一事。
“王丞相的長公子溫文儒雅,性子和善。況且他如今尚未娶正妻,你就算嫁過去了,也不會受什麼委屈。”他定定看着她,以一貫溫柔的神色,“清洛,他必定會好好待你的。”
清洛仰頭對上他的視線,緩緩竟露出一個哀戚的笑:“兄長想要我嫁過去,我便嫁過去,
隻是兄長,你能稍稍挽留我一下麼?就算是違心的話,這樣我也會開心一些的。”
霍琛斂起眼中的暖意,側過頭去,久久才道:“我與霍庭已勢如水火,霍家内鬥必是難免的,你若留在霍府,一來我無法繼續護你周全,二來,你也會令我分心。你再等等,暫且忍過這兩年,到時候我一定能把你接回來”
她怔怔地看着他,就好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一般。他深深掩藏于心底的那份仇恨,已令他改變了太多,甚至于,他連她都可以暫時舍棄。
秋末時分,她嫁去王家,以霍氏族女的身份,嫁給王晉為妻。
她隻是一介低微婢女,丞相之子卻癡心求娶,要她入府做正妻
這樣的身份是霍琛為她争取來的,可她想,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8
平心而論,王晉待她極好,他是那樣謙和,耐心包容她一切的抗拒與抵觸。
新婚當夜,她解開嫁衣上的盤扣,指尖忍不住發顫,卻被他制止:“我近幾日身體不适,怕把病氣渡給你,我去外間那張榻上睡。”
清洛聽聞不少關于她的傳言,王晉不過在王丞相稱贊了她幾句,不久便得知她即将嫁給他,那時的他仍有猶豫,擔心他抱病的身體會拖累她,是霍琛登門拜訪,才打消他的顧慮。
她信任的霍琛,她仰慕的霍琛,親手把她推到王晉身邊。
這樣的事實擊垮她的意識,她很快病了下去,大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搖頭說,少夫人郁結難解,這是心病。
王晉一連照料她數月,冬夜總是格外漫長,她從昏睡中醒過來,時常見到王晉坐在她的床邊,他左手捧着一卷書,右手慢慢撥動瓷勺,讓那盅湯藥散去滾燙,變得溫熱。
她何其有幸,能遇到這樣的男子。
病去如抽絲,次年開春,清洛才完全好起來,她與王晉之間已不像初時那樣疏離,她會下廚為他洗手作羹湯,會親自花上數個時辰為他熬藥,叮囑他按時服用。
三月初,王晉告訴她,霍琛被遣往邊關,許是要等兩三年後才能回京。
清洛靜靜聽完,眸中難得沒有波瀾,王晉端凝她的面容,卻道:“你是否要回趟霍家,為你兄長送行?”
她搖頭,“今天三王妃來府中拜訪母親,那位小殿下機靈可愛,真真叫人喜歡,母親不由得又催促了我們。”
頓了頓,清洛才問他:“你喜歡小孩子麼?我們也快些生個小孩子好不好?到時候你教他讀書寫字,我教他武功。”
王晉怔了片刻才想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傻傻笑了起來:“好。”
霍琛離開京城後,清洛與他徹底失去了聯系,他從未寄回過隻言片語給她,她也不再想這樁事,唯獨挂念多年未見的父親。蘇恒的信件倒是每月都有小厮送回來,從未斷過。
9
清洛一直未曾有孕,王丞相做主,從宗族裡過繼了一個孩子給她和王晉。
那孩子幼失恃怙,一直寄人籬下,被抱過來時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孩子不認生,朝清洛伸出嫩藕一般的小手臂,她伸手接過這個軟軟的小身子,聽見孩子含糊不清喊了她一聲娘親。
王晉給孩子取了新名,叫王朗。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在王朗被抱到她身邊之前,王晉提前去看了孩子,反反複複教王朗發出娘親兩個字的音。他不想讓她難過,不想讓她因為王朗不是他們的親生骨肉,心生隔閡。
就這樣過了兩年,王晉的身子漸漸垮下,日夜咯血不止。
清洛擔憂不已,但凡京城中稍有名氣的大夫,都被她請來為王晉診治,診出的結果如出一轍,時日無多,早做準備。
她告訴王晉,她會為他尋到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好他的病,他們一起過完這長長久久一生,等到白發蒼蒼,含饴弄孫,共享天倫。
王晉淡然一笑,伸出枯瘦的手拂了拂她的鬓發:“清洛,我相信你。”
城外迦南寺的桃花開了,清洛帶着王朗去踏青,三歲多的小孩子對寺廟裡的一切感到新奇,被乳母領着出去玩。
清洛靜跪在蒲團上,雙手合掌,輕聲問小沙彌:“小師傅,佛祖能聽得見我的誠心許願嗎?”
小沙彌點頭,她隐下眼中的淚:“那如果我想把我的壽命續給另一個人,佛祖是否願意幫助我?”
身後蓦地響起一個聲音:“這世間原本就沒有續命之法,一切皆是凡人的癡心妄想罷了。”
清洛回首看去,霍琛站在不遠處,他穿了一身玄色衣袍,腰間佩劍,目光中的威嚴與冷意更甚以往。
霍琛提前回京了。
她起身行了個萬福,王朗闖進大雄寶殿,撲倒她身邊,手裡握着一枝桃花:“娘親,給。”她點了點霍琛,示意王朗:“叫舅父。”
王朗怯怯喊了一聲,緊緊牽着清洛的手。
霍琛的眸色一沉,漠然不語,她生怕再出岔子,借口急急離開。
10
王晉病殁于景明二十八年初夏。
冥冥中,清洛似是預知到什麼,日夜守在王晉床前,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她不厭其煩守着他,盼望他能多和她說幾句話。
他和她提起過很多事,他說起初見時,有人輕拍他的肩,他一回首,便見到那绯衣姑娘站在燈火闌珊處,笑意盈盈,可很快她眸中的笑意就演變成了失望,他甚至來不及挽留,她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再之後,他在霍家遇見受罰的她,誤以為她是霍家的婢女,不由得撐傘上前為她解了圍。
他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眼中才會透露出幾絲神采。
“清洛,我已經請求過父親了,待我葬入祖墳……”王晉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聲音低下來,“你可離去……再嫁良人。”
屋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她茫然看着已經阖上眼的王晉,他就這樣離去,把漫長而寂寥的一生,複又歸還給了她。
王丞相悲恸不已,那段時間,丞相府上下挂滿白幡,一眼望去,皆是刺目的白。
霍琛上門吊唁,提起接她回霍家一事,她木然搖頭:“我哪兒也不去。”許是見她神情哀戚,他難得耐着性子,同她解釋起來:“陛下聖體欠安,三王奪嫡是早晚的事情,王晉已經不在了,一旦王家落敗,你要如何自保?”
她仍是搖頭,霍琛不由得冷聲道:“清洛,你還不明白?隻有回到霍家,我才能護住你。”聽聞此言,她凄然一笑,推開窗柩,指着靈堂裡停放着的黑色棺椁。
“看見了嗎?棺木裡躺着的是我的夫君,我要留在王家陪着他,把我們的孩子撫育大。等到百年後,我會與他葬在一處,他答應過我,在黃泉下等着我,與我共赴來生。霍琛,你别忘了,當初是你把我送到他身邊的。”
他憑什麼要求她離開王晉?
她看見霍琛眸中閃過一瞬的痛色,很快又恢複到往常的漠然。
“王晉已經不在了,你若是執意留在王家,日後無人再可保你。”他留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黨争之勢日趨嚴峻,霍庭卻在此時告病辭官,上書梁帝,推薦霍琛接替他的位置。而霍琛也不客氣,一路青雲直上,官至大司馬。
數月之後,霍庭病逝,風光大葬。
霍琛違背霍庭與王家締結的盟約,倒戈投奔五皇子。
不過短短半年,三皇子倒台,被貶為庶人,王家滿門落罪。
11
清洛側卧在榻上,婢女蹑手蹑腳走進來,端走涼透的飯菜,霍琛将她囚在這座小院已有兩三日,除了一個婢女照顧她的起居之外,院中再無一人。她沒有力氣抗争,也不想再去抗争了,有時候竟會想,就這樣靜靜死去,像一株植物一樣,在融融春光裡枯萎,沒有誰會知道她的死訊。
霍琛第五日才來,她抱膝坐在床上,長發未绾,形容憔悴。
他把帶來的錦盒放到桌上,淡淡開口:“陛下已下旨将王緒貶至涼州,此生不得回京。”她未有反應,目光空洞,雙眸像是兩口枯井,覆滿一層又一層死寂的灰。
“你應當知道涼州是什麼樣的地方,民風彪悍,毒蟲猛獸甚多,我不想讓你随王家一起過去,受這樣的苦。”說到這裡,他打開錦盒,“如果你願意留在京城,我會為你置辦一座宅子。”
“霍琛。”她終于開口,發出的聲音卻極其嘶啞難聽,“時至今日,你覺得我還願意留在你身邊?”
氣氛霎時變得沉重,她側過頭,猝不及防看到錦盒中盛放之物——一支銀簪。
簪子的樣式古樸,正是多年前的上元夜,她遺落在街頭的那支,不知怎地,被霍琛找了回來。
刹那間,她眸中起了波瀾,劈手奪過銀簪,飛速将他制住,簪尾抵在他喉間。
一切發生極快,他甚至來不及制止。
霍琛不禁失笑:“清洛,你想要我的命?”
銳利的簪尾一點點刺穿他的肌膚,殷紅的血珠冒出來,她停下動作:“是啊,霍琛,我想要你死,但你死之前還得告訴我一件事,我爹爹是否還在人世?”
霍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看着她,眸光帶着痛楚和失落。
清洛加重力氣,厲聲逼問:“霍琛!”
“你猜對了。”霍琛說,“蘇伯伯确實已經不在人世。”
而這幾年裡清洛收到的一封封家書,不過是他模仿蘇桓筆迹所寫的。
當初離開蘇家,霍庭隻願在蘇家父女二人中挑選其一帶回京,作為要挾霍琛的籌碼,于是他讓霍琛親自做出抉擇。
霍琛選了清洛,是夜,蘇桓被暗衛處決。
這樣慘烈的真相,他如何敢告訴她?隻能一錯再錯,編織謊言瞞着她,所幸霍庭一直沒有拆穿。
為了複仇,他學着使那些陰詭手段,一步步爬上霍家家主的位置,暗中瓦解霍庭的勢力,然後,看着自己這雙曾經執筆的手沾滿鮮血,胸腔裡那顆心慢慢冷硬如鐵,渾身上下,唯有她這一處軟肋。
輕微一聲脆響,她手中的銀簪突然折斷,原來鋒利的簪尾,是用錫焊上去的。
可如果沒有動這處手腳,現在的他,已經死在蘇清洛手下了,她是真的想殺他。
霍琛起身,仿佛失去所有力氣,低聲道,“清洛,我到底還是輸了。”
蓦地,屋外傳來孩子清脆的笑聲,她怔住,喃喃道:“是朗兒?”
霍琛走至門邊,忽又停下腳步,“獄中髒亂,他年紀又太小,我向陛下請旨,将他留在府中,待陛下定了王家的罪,再讓王家人領走他。”
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稍後自會有人送你們王家,涼州偏遠,還請多加珍重。”
她無法原諒他的欺騙,而他亦是如此,無法繼續用拙劣的借口将她留在身邊,以掩飾自己犯下的罪孽。
走了很遠,霍琛恍惚聞見王朗問她:“娘親怎麼哭了?”
他想起那一日,在王家時,她對他的厲聲詛咒。
他玩弄權術,結黨營私,雙手沾滿鮮血,日後注定要入地獄,可他的清洛,是個膽小又善良的姑娘,還是不要帶上她一起罷。
一枝梨花探出牆來,花瓣似雪,悠悠飄落,霍琛駐足,觀摩這一抹淡淡春色。
恍惚間,想起當年定州,那個小姑娘站在院中,對他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兄長。
許是從那一刻起,他便動了心,如今相思成灰,萬劫不複。
這一生還這樣長,可他們不會再見面了。(原标題:《曾許白頭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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